“小伙子,上次你要找的书,我找了,确实没有。”在店的更里面,如碉堡般坚实的旧书堆里,一个秃顶,皮肤黝黑,忠厚像老农般的中年人缓缓地说。
“你这小子啥时候开始读书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罗勇向白河投来既疑惑又钦佩的目光。
“那种书,不是被谁藏在了枕头底下,就是被谁的老婆撕成了碎片,能保留下来实属难得呀......”那个中年人突然说道,嘴角上浮现出男人之间非常熟悉的笑容。
罗勇的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你这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悄声对白河说。
“哈哈哈,没什么大不了的!”白河却好像没注意到罗勇的脸一样,和店主笑呵呵的说道。
“想当年别人给了我几碟光盘,我偷偷藏在了大衣兜里,结果一回家就忘了这码事儿......
一见到老婆,全掉了出来,她大骂我臭不要脸,不务正业,抓起来全扔到了炉子里!那可是我的青春啊!”中年人说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时代不同喽,别看这是旧书店,思想上还是能跟得上你们年轻人的!”中年人继续说。
“如今你们看的武侠小说还有动作电影,除了明星就是特效,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啊?”罗勇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白河却冲着他眨了眨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想啥呢?”
书店老板也笑了笑,“看来这位朋友并不知道,当年,看武侠也是不务正业!”
“武侠?不务正业?”罗勇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白河,满脸疑惑。
男人并未理会,他喝了一口桌上的浓茶,朝水泥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藏在了旧书堆中。
“你爱书,这个地方应该好好逛逛才对!”溜达了几圈儿后,白河才转过头对罗勇说道。
罗勇因刚刚的小误会羞愧难当。
看着书架上各种极具年代感的国内外经典文学,童年时那次不好的记忆突然浮现脑海。
那是大年初四,他和哥哥穿着崭新的衣裳,见过七大姑八大姨后,两人溜达到一家开在门口的书店。
书架上是一本又一本的日本漫画,虽然罗勇兜里的压岁钱早被母亲“借走”,但看着那些书,他实在是挪不开步子。
哥哥猜出了他的心思,但哥哥也是个穷光蛋,所以只能站在罗勇背后耐心的陪着他。
罗勇只是安静的、认真地看着那些书脊,他连拿下书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罗勇出神望着那些书的时候,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俩身后。
罗勇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被注视令他浑身紧张,心跳加速,脸立马红到了耳根。
老板娘出其不意的摸向罗勇的肚子,罗勇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鼓鼓囊囊,但里面空空如也。
“哦!我还以为你偷书呢!”老板娘发出了尖利的声音。
“最近总是有书丢失,总是有鬼鬼祟祟的孩子来店里偷书,我以为......”
“我们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儿?他只是想看看!”哥哥成熟的笑着,风轻云淡的向老板娘解释着他们两个是如何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但罗勇全然不记得哥哥后来的话,他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老师一个耳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忘了自己和哥哥是怎么离开的那间书店,他也忘了老板娘的长相,他只记得自己那颗“咚咚”跳动,就要跃出胸腔的心脏......
罗勇像做贼一样转悠了没几分钟,便一个人推门而出,站在路边,深吸了一口气,“咕咚咕咚”喝着手中剩余的半瓶可乐。
这时,一辆如房子般巨大的白色越野车突然出现,司机急躁的按着喇叭,卷起了阵阵尘土,丝毫没有减速的从罗勇身边呼啸而过,他急忙扔掉可乐,躲到一边。
“喂!急着去投胎吗?”罗勇的身后传来了白河愤怒的吼声。
“原来是着名人物的车啊!”看着汽车尾部霸气的车牌号,白河说道。
巨大的、 飞驰而过的白色汽车的让罗勇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这里面包含着微微的震撼,包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嫉妒,还有一丝没有缘由的愤怒。
罗勇的家中自然不会有类似的东西,那辆车在这个小城中也难得一见。
他记得在自己快毕业时,隔壁学院来了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帅气男子,他开着崭新的保时捷911,副驾驶室坐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
据说在挂了几科的情况下,那男孩儿依靠雄厚的实力,当之无愧的成为了保送研究生。
那男子下车时傲视一切的样子,他至今难以忘怀。
而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他甚至都没有一探究竟的能力。
身边的白河并没有罗勇那些突如其来复杂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开车的人专横,不尊重人。
“他凭什么横行霸道?”白河朝着汽车消失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
“这车得多钱啊?”
“多钱也买不回他那颗被狗吃了的良心!”白河的脸上依然是愤怒的表情。
“但钱可以收买别人的良心,让没有良心的人有了良心,让有良心的人丢了良心。”罗勇说完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话里特别有哲理,特别有文化,身边的白河却没有丝毫反应。
实际上,罗勇也有资格成为哲学家,成为别人眼中拥有非凡的智慧的大人物,但他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建造着那片无人光临的花园。
他父亲罗昌是城里有名的学问人,在那个人们普遍没什么文化的时代,他父亲刻苦读书,让那个年代的人知道什么是“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
无论春夏秋冬,罗昌总是大院里第一个醒来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街坊邻居都猜测他到底是几点醒来的。
因为他总是能在不打扰任何人的情况下晨读、背诵。
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原本被大家寄予厚望,然而因为过于拼命,他在考试的时候犯了胃病,与大学仅差了0.5分。
在众人的唏嘘中,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选择复读,而是默默地成为了一位人民教师,娶了一位老工人的女儿为妻。
那女人,自然就是罗勇的母亲。
她沉默寡言,但热爱文学艺术,与他父亲一起将老旧、破败的家打造成了书籍的海洋。
罗勇似乎对书籍天生免疫,除了继承了母亲的沉默少语,他甚至都没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别人的沉默是金,他到五六岁时依然沉默,从未发出一个字,哪怕是一个简单的语气词。
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认为他绝对是个哑巴。
面对质疑声,罗昌总是憨厚的摸着脖子笑笑,不去做过多的解释。
罗昌对罗勇并非不管不顾,为了让孩子能够变得活泼、开朗、勇敢,特意取了一个普遍但不普通的名字“勇”。
“勇”本身意义非凡,带着一种英雄主义的想象。
放在他的身上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他依然头脑简单,普普通通。
在一个暖和的下午,父亲自豪地向别人介绍他儿子时,才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
人们看到的,是躲在大水缸后瑟瑟发抖的罗勇,他父亲的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乐呵呵地说,
“我儿子,天生小心谨慎,注意观察周围环境,他如果专心躲起来,连最好的侦探也找不到!”
罗勇直到现在还总是听到家人说起他过去的糗事儿:小时候被一根羽毛吓的嚎啕大哭、上小学不敢一个人睡、被年龄和他比小很多的孩子欺负等等。
高中下晚自习,他爷爷穿了一身白色练功服在院子里打拳,罗勇在远处发出一声怪叫后,动弹不得,全身僵直的被家人抬回了家,凡此种种,让人啼笑皆非,声名远扬......
他也想解释,但头上被砖头打过后留下的疤痕成了永远抹灭不掉的证据。
“有些人啊,含着金钥匙出生,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纯粹是种无聊的说辞罢了!”眼看太阳西斜,罗勇的心还停留在刚刚的事情上,同样的话,一路上不知道听白河说了多少遍。
走着走着,白河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赶紧对罗勇说道,“晚上朋友们该回来了,好久没喝酒了,期待啊!哈哈......”
“哦......”罗勇简单应答了一声,白河得意忘形的大笑着、摇晃着。
此时,二人已登上了被高楼大厦包围着的山,看着山上渐少的人群,望着山下拥堵的城市,他俩都意识到了年关将近。
年关将近,外出的人们不管贫穷富有,都像白河一样回到了家乡,寻求短暂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