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人们的忙碌中偷偷溜走,原先残破的公园小荷塘已经被翠绿的荷叶占满。雨季来了,雷声也比三月时更响亮。青蛙不时在草丛间跳跃,跳入水里,又游到伏于水面的荷叶上。
不知不觉,黄东在建筑工地跟许生他们已经干了差不多两个月,而龙玲在小制衣厂里也变成了一个手脚灵活动作飞快的熟练工。她除了剪线,还自己从旁认真模仿老师傅的动作,从生疏到熟悉学会了烫衣。在车位闲暇时,龙玲请求平素合得来的工友指导,试着练习操作平车。车位的工资比剪线杂工高多了,龙玲非常渴望有朝一天也是一个优秀的车缝工人。
随着在工地干活的时间越来越长,黄东心里也渐渐的嘀咕起来,因为一直不见许生发过工资。毕竟自己租房还要交租金水电费,吃的也就仅中餐在工地与许生他们一起吃,早晚都是在自己出租屋吃,是要另外买食物的。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日常开支,外面物价又贵,钱不经用,买东西时常常发现钱不够。
想过亲自问许生了解一下情况,但当许生走过面前时,刚想开口的黄东又觉得唐突了点,故而接连拖延,直至差不多两个月满了。房东昨晚又来出租屋叫他准备交下月的房租,黄东心里很是焦急。龙玲也是才入厂没多久,剪线杂工工资非常低,一个月才三百元左右,单靠这点钱支撑不了多少天。再说黄东是一家的顶梁柱,他做不到把全部压力搁在妻子肩上。
此刻又见许生向他们几个走过来, 终于,黄东鼓起勇气,走向许生,赔着笑脸问道:
“许大哥,我的房东来人催收下个月的房租,我又是刚从家里出来,口袋里早已空无一物了,不知你什么时候结算一下上个月的工资给我,让我有钱交付租房的各种费用?”
许生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满脸堆笑地黄东说:
“东哥你放心,工钱不会少你的,你看我们这些做工地木工的活也不多了,做完了承包公司就会结算工程款给我们的,到手后我立马结算给你,到时候你手头就宽松了。你好好干吧,早把活干完毕,大家就早领到工钱转移战场。”
“那好吧。”黄东心里虽然有点失望无奈,但也没法子,只好继续埋头干活去了。木板上密密麻麻的钉子把他的手刺伤得到处是结痂,粗糙的板面又将手掌磨出一层层的厚茧,指甲缝里尽是挑不净的水泥垢。
又过了几天,活儿终于做完了,傍晚离开工地下班前,许生又再次把黄东叫住了。黄东以为可以领钱了呢,兴奋地朝许生小跑过来。许生看了一眼全身汗渍,手上满是伤痕的黄东,歉意的说:
“东哥,我们承包的活儿干完了,但公司现在还没有结算工程款给我,他们说是两天后才结算给我们。二期工地我已经接下新活,你先回家等候两天,两天后再来这里上班,到时就可以拿到这两个月的工资了。来,这是我刚买的果子,你拿回家与孩子嫂子分享。辛苦你了。”
“许哥,此话儿当真吗?房东一直在不停地催交呢,我都烦透了。我老婆上个月的工资也不多,已经用于平时的买菜和杂用,全花完了,就指望我领到这点钱补贴家用呢。”
“东哥你放心吧,如果到时公司还不发,我借人家的先垫付给你用。”
黄东半信半疑,但人家现在不给,他一个人吵闹也没有用。
天色将晚,各种飞虫在暗夜到来之前聚集成一窝窝的,在空中不停地乱飞。黄东叹了一声,只好提着许生给的这袋果子,闷闷不乐地先行回去。
六月的天气又潮又热,城中村巷子上空密密麻麻乱拉乱接的各种线路,仿佛一张奇诡的网,结着糟糕的心情。走在途中的黄东,觉得自己如一只蜻蜓,被悬挂在半空的蜘蛛网给粘住了。
又过了两天,黄东按照许生说的继续去上班。才走到工地门口外,他就被门卫拦住了不给进去。
“你们木工组承包的活已经全部干完了,许生他们也全搬东西走了,你现在已经不是本工地里的人了,没有公司许可,不能再随便进去。”
“什么?许生他们走了?我还没得结工资啊。”黄东吓得大惊失色,几乎晕倒,这可是连续两个月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啊。这两个月里,他一整天在烈日暴雨下流汗又流血,劳动报酬说没有就没有了。
黄东急忙到小卖部拨打许生的bb机,却提示无法接通。
“凭什么让包工头卷走我的钱,建筑公司得赔偿给我。”黄东怒不可遏想冲进去找施工单位理论。
但他刚冲到门口,就被保安打了一拳在胸口上落个钻心痛。保安也害怕放黄东进去会导致自己被公司炒,还要克扣工钱。
“这些活都是一层一层包下来的,公司上面是付了各包工头工程款的,到你这里应找招收你的包工头结算。你执意闹事我就要报警抓你了。”
“开始招工时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些?现在人家溜了你才和我说?”
“你怪我做啥?放广告的是包工头,填的那些资料也是工头给的,你跟人家做应先和人家约定好,应聘之前不懂得先了解一下内情么?”
彼时社会上还没有合同这个概念,雇主工人双方合作做事全凭良心。黄东此时方明白许生为啥对他不停地施舍小恩小惠,是让他放松警戒心,到头来只是当他是免费的劳力。
而现在这个狡猾的骗子却又不知逃去了哪里,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又该怎么讨回。报警?火车站大把的抢夺和诈骗那么猖狂都没能治理好,有那个人愿意花大把时间去帮他追讨薪酬?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若不停的游走于各行政部门求助,到何时才盼到救星。单是这没完没了的折腾就能把人心弄憔悴弄残,更别说还要花大量的时间。
天气闷热,火炉似的高温直袭人脸,黄东的心里却钻心的凉透,仿佛他穿的是冰针冰线绣的衣服。
我该怎么办?拿什么交房租?拿什么给龙玲买点肉食做一次好点的菜?又拿什么给小芹买一个毛绒玩具?许生你这个天杀的小工头,真想剥了你的皮,一副和善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阴险的心。只怪我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的鬼话。
漫无目的在路上一会儿走,一会儿心酸惆怅的望着滔滔不绝东流的江水。黄东全然不觉他已在路上迷茫了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更觉不到日已暮晚,又渐渐的走到了子夜时分。在四周璀璨的万家灯火中,他仿佛是一只断翅掉地的鸟儿,可怜又凄楚的被无边的夜色淹没推残。
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他。
“你怎么啦?已这么夜了还不回家,害我下夜班了回家没见你,又得出街来找你,小芹现在还一个人呆在出租屋睡着了呢。”
他转过头,身后正是焦急的龙玲。不见还好,一见他就忍不住了,豆大的泪水滚落下来,但极力控制住声音,他没有忘记他是一个男人。
“该千刀杀的小工头跑了,钱没有结算给我,这两个月我白白给他免费干了。”
龙玲愣了一下,半晌才说。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包工头心地很好吗?平时还送东西给你的呢。”
“他就是用这些小恩惠来迷惑我死命干活的,上面的承包商给钱了他,但他没把我的结算给就跑了。”
龙玲知道此刻黄东的心里比谁都更痛苦,她不想再有别的意外了。
“已经这样了,当个教训吧,先回家吧,我们还有手脚在,下次小心注意就行了。再说这样的烂人,总有一天被人收拾,现在先便宜他一次。”
说罢,她拍了拍黄东的背,拉着他,两个人默默的走在深夜的街头,她没忍住,心酸的泪花开始溢出眼眶。不时有车辆驶过,车灯亮炫人眼。
接连几天,龙玲不再让黄东出去找工作,留在出租屋里又怕他闷傻,便让他也去制衣厂帮她剪线。开始黄东觉得一个大男人去妻子的工厂帮忙,很不好意思,但呆在家里也是浪费时间,便听了龙玲的话随她进厂帮她点忙。
龙玲打工的制衣厂叫时佳制衣厂,工人有二十多人。老板娘兰姐从大厂里拿货回来,按人家的要求做,做好了再交回大厂,赚个加工费,所以平日里的繁忙程度是随着大厂的订单起落的。由于都是自己老乡,大家相处融洽,互相给予便利。
呆在龙玲的身边,没做过制衣的黄东手脚十分麻利,不一会就把一大堆衣服的线头剪干净。可是,他依旧闷闷不乐的,纯粹机械性的操作,像个木偶人一样。懂事的小芹一会儿帮爸爸妈妈拿走剪好的衣服,一会儿去车位工那里看人家车缝,带零食的工友们就把吃的分些给小芹。
在车间里忙活检查工件的兰姐瞧见黄东那僵硬样子感觉不对头,便走过来,对龙玲说:
“你老公是不是有什么事的,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是的,他两个月的工钱被人卷跑了,昨晚一夜都不回家,还是我下班回来不见人影出去找的。”
“跟人打零工一定要全是自己人才行,要不只能是日做日结的那种才可以。你老公连人家是哪里人都不清楚就去卖力气,人家拿到钱后吞食你的你肯定不知道。”
“刚来时没门路,他不懂怎么找工,只好见到招工的就去试下,哪知踩坑了。”
龙玲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要不,你也像工友凌芳她们一样,做夫妻工。叫你老公也在这里干,先做杂工,你空闲就跟她们学熟车位,熟手了再转做车位工,你看如何?”
“老板娘您实在太好心了,谢谢您!我代我老公谢谢您的帮助。”
一旁的黄东一听兰姐这话,感动得不知说啥好。有了工作,就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他一改这几天颓废不振的样子,有了点精神。
“明天就是发上个月工资的日子,如果不够用的你也可以跟我预支本月的一部分。”
“老板娘,我们家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
龙玲眼圈一红,站起身,却被兰姐按下坐回凳子上。
“别客气,都是自己人,这样的经历以前我也挨过,知道讨生活真不容易。”
“老板娘,我一定好好干。”沉默了多时的黄东终于站起来朝兰姐欠了一下身子说。
“相信你说的,别多礼。”说罢,兰姐拍了拍黄东的肩膀,转向它处忙别的去了。
“在这个厂做怎么样?”龙玲难掩喜悦,似乎已忘了最初的郁闷。
“好是好,不用再在外颠沛流离的流浪,就怕我这粗手干不好这细活。”
黄东心情舒适不少,终于对龙玲憨憨的笑着说。
“没事,虚心学就能赶上人家,我学车位也快找到感觉了,这几天踩平车就比以往滑溜不少。好好干吧,一家人在一起工作比分开打工的什么都好。”
黄东点点头,手上的活儿也不禁加快了速度。
一个月的适应期过后,老板娘让龙玲转做了车位工,而她原来的杂工活就由她的老公黄东顶替,肥水不流外人田哩。
自此,黄东一家就在小小的时佳制衣厂里与其他的工友们共同度过岁月的寒凉与炙热,看小厂围墙上从砖缝里探头蛮生的野草枯了又青,而天上的飞鸟去了又还。时光悄悄流逝,人事暗暗偷换。
陪伴在身边的小芹也在逐年的嬉戏中,如一朵莲荷般,被岁月的清水滋润,抽芽,又长出冒出水面的枝茎,在你蓦然回首的瞬间,立于枝头含苞欲绽。
小芹与其他工友们的孩子在工厂附近的学校上完幼儿园和小学。渐渐出落成如沙滩上闲步白鹤般的她,雪白中飘逸着青春的秀美,当她出现在小小的时佳制衣厂时,就是众人喜欢逗趣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