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东很早就来到了工地门口,与门卫打过招呼后就在门外等候。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一个蓄着胡子五大三粗的人停在门卫室旁,后面跟着四辆车,载着八个人,戴黄色的安全帽。黄东不知何人,就闪开到一旁,不料对方却主动的对他仰头示意:“你是昨天在门卫室应聘的那个黄东吧。”
“是的,是的。”黄东赔着笑脸说,又微低着腰上前问道:“请问大哥你是?”
“我是工地包工头许生,昨天你看到这里的招工广告就是我贴的。以后你来跟我做好了,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跟自家兄弟一样,别客气。”
黄东没料到这包工头这么和气,感觉就像是村里人一样。他原先的紧张和担心一下子全消散无形,工地弥漫出来的尘土味也忽然好闻起来。暗地里庆幸自己运气还不错,才来没多久就找到工作了。
“多谢许哥好心,我会好好干的,技术不到的地方,还望你多多指教。”说罢,黄东就随一行人进入了工地。
这个建筑工地是三十三多层的商住小区,刚建到二十层。工地中间是高耸入云的塔架,伸着长长的铁臂,从地面吊起钢筋,又缓缓的移动方向,送到要去的楼层。
乘坐工作电厢,黄东随工头许生上到十八层,许生交待说今天的工作是拆除十八楼的模板。
楼内地板满是早前拆卸下来的部分脚手架,横七竖八乱堆一地,就算是老鼠在里面溜达也会迷路。大楼框架还没有砌砖墙,本应是空荡荡的可以四面观光,但由于乱堆的杂物太多,吸到口里的全是浑浊的沙尘味道。不一会儿,站在粉尘飞扬中工作的黄东就感到喉咙有点干痒,像有把刷子卡在咽道里,清嗓都非常锐利。
旋松脚手架的螺母螺丝,这个非常简单。卖力干的黄东不一会就拆开了不少脚手架,但搬动沉重的架子要花力气的,他的衣服没多久就让不停流出的汗水浸湿,稍拧一下衣角能挤出半杯汗水。
刚开始来,和另外的工人还不熟识。黄东想跟他们聊也不知聊啥。他们几个交流都是用方言,他根本听不懂。偶尔和他们交流一下,说的普通话很夹生,黄东听起来非常吃力。只有许生讲得标准点,听起来没有那么费耳朵。
工头许生叼着一根烟,从这头晃悠到那头,有时会帮手和大家干一会儿,有时整层楼不见他的踪影。
听许生与其他人的说话口音,应是同一个地方来的。以前在村里听人们说过,每个工程都要分包好多手才到达许生这里,包工头相当于建筑小老板,只是他出的资本是手下们的手艺和力气。
黄东正低头一手抓着一根直立的管子,一手拿着扳手旋松螺母的时候,邻边一个工友拆模时用力大了点,板子来不及接住就快速飞落,听到示警喊声仍躲避不及的黄东,被掉下来的建筑胶合板砸中,强大的力量冲击保护他头颅的头盔,又震荡到头皮内,黄东顿时觉得整个头眩晕冒星,脑壳嗡嗡的响了好久也未止。
刚进来之前还笑脸相迎的工友们,见状即刻翻脸对黄东吼叫。
“傻仔,干活麻利点儿哦,别磨磨唧唧的像只老乌龟。特别是千万别在咱工地里头出事。要不,吃不了兜着走,老子那点烟酒钱会拿不到手的哈。”
“你丫的是不是没娘们侍候过闷傻的,来工地干活哪有耳聋眼花跟蚕蛹一样缩着头干的,可别因为你一个捅麻烦给大伙。”
头挨砸了痛到晕眩没见一个人问候,听的第一句却是大声训斥,话语非常刺耳。黄东心里很不痛快,很想回击。可初次来,对方是啥人自己还不清楚,只好暂且把生气的情绪压下。
无奈,他只能陪着笑脸对吼叫的工友说:“大哥说的对,我以后注意点。”说罢揉一揉砸痛的地方又继续拆除脚手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事实上,被砸处仍痛得钻心,像埋了一颗钉子入肉里。
在远点的地方抽烟的许生瞧见后,朝黄东走了过来,先对骂黄东的那位工友使了一下眼色,才和黄东说。
“东哥,你应知道工地一向杂乱和危险,工作时务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出了事,谁都负担不起。上面一查下来,别说我这个小工头,就是承包公司都得破产。东哥,你没痛得难受吧。”
黄东觉得这话顺耳多了,到底是包工头,气量大点,至少没有用难听的粗话脏话来训斥他。
“许大哥,没事,现在好多了,谢谢你的好心。我会注意安全的,离危险远点。”
“既要安全不出事,又要速度快不耽误工期,不能说为了安全小心翼翼的慢干活。”
“东哥说的是,我明白了。”
说罢,黄东又卖力的干活,他拆下的模板,比那几个工友都要多。而那几个人,说着只有他们懂的方言在嘿嘿笑着。
临下班时,黄东正准备与工友们告辞回家,忽然许生径自又朝他走来,手里提着一袋橘子。
“东哥辛苦了,把这袋水果拿回家,与嫂子孩子分享。明天你还要按时来上班,工地不能缺少你。”
黄东实在没想到才第一天上班,许生就送给他一袋果子,心头一热,握着许生的手说。
“许大哥,谢谢,谢谢,你心真好。”
回到出租屋后,龙玲与黄小芹还没回来,出租屋里安静得只有他们的那些日常生活用具。下楼打bb机到厂里询问,龙玲回复说要到晚上十点才下班。黄东今天也实在累死了,吃罢简单的晚饭,洗澡完毕便倒在床上先睡一会儿。
十点半时,母女两人终于回到了家,小芹伏在她妈妈的背上已睡着了。
龙玲连续做了十几个钟头,感觉很累,回到出租屋就先放下小芹。听到声响醒过来起身的黄东,急忙在龙玲背上抱下小芹放到床上盖好被。
“先别盖被吧,等下还要给她洗澡换衣。这剪线也真不容易,才一天功夫我就浑身酸痛。你的手上皮肤划伤的也很多噢,要紧么?”
龙玲念叨着。
“没事,在外谋生做事哪有不受伤的,习惯了就好,而且我觉得工头对我挺好的,今天下午下班时还给我送水果,你看桌上搁的那些就是他送的,你尝看味道如何。”
黄东撩开了女儿额头上被汗粒粘结成条的头发,轻抚了一下女儿的脸。小芹略黑的小脸儿,在室内的日光灯下,已被漂白,呈现精致的五官。他甚至不舍得叫醒甜梦中的女儿,可已准备好换洗衣服的龙玲走过来还是把她拍醒了。
“芹儿,起来洗澡换衣服。”
黄小芹皱眉哼哼叫着,迷迷糊糊的她不情愿地睁眼,张开手一任母亲把衣服全解了。
几天后,黄东随大伙儿转到了二十层钉模板。南方的梅雨初停,太阳出来了就开始热辣辣的。人站在二十层的高楼上,有风吹时会觉得风势比地面大得多,即使四周有脚手架和防护网拦着。从高处向四周望,心虚得总怕不注意时就会吹掉下去。没有风时,就会感到四周空气很稀薄,还有那些已扎绑好的钢筋,聚集的阳光热量,利刃般的朝人直逼过来。
干了一会儿,黄东就开始觉得比在楼下拆模板辛苦多了,汗水不停的往身外流,水也喝了一瓶接一瓶。他不敢抬头看上面的太阳,仿佛天空就是燃烧的窑口往外喷火。缺乏了地面茂密林木的阻挡弱化,人宛若被扔进了一锅沸腾的热油里。
几个工友做了一个小时受不了便到一个由胶合板搭的临时凉棚里抽烟歇息。许生不知何时从下面带上来了一个大西瓜,招呼黄东过来一起分享。
“东哥,累不?”许生看了看不停擦汗的黄东问。
黄东本想说埋怨天气炎热的几句话,但看了许生脸上非常关心的表情,赶忙说:
“做这行的都是日晒雨淋的命,说不累是矫情,但又怕它什么,又不是没干过,晒成鱼干放回水中老子照样会重新起飞。”
“东哥真是好汉,就欣赏你这种不怕苦的精神,想挣大钱咱们就得先吃苦,你们几个学着东哥点。”许生一边拍着黄东的肩,一边把脸朝向身边的其他工友,众人齐声附和。
“你们广西人真能吃苦,怪不得有广西狼兵一说,抗日战争时期无汉奸,现亲自与东哥共事,确实有狼兵之凶猛无畏。”
“的确比我们两湖一带的人勤快,佩服佩服。”
“广西兵真是不能小瞧,没有广西人,日本鬼和越南猴子可能不会那么容易打败,狼兵后人更是不输给革命前辈。”
黄东莫然升起自豪感,他与这些北方民工共处才几天,只听他们说是两湖一带,具体哪里的人氏也还不清楚。在他自己感觉,倒也没看出对方有多排斥,能够继续共事下去。吃完了一块西瓜,黄东也不等热汗收完,又第一个人走进酷日下。
在阴处坐着的许生,嘴角掠过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浅笑。
几个人干到傍晚太阳下山。暴晒了一天的黄东,流出皮肤的汗水渐干,通红处结着花白盐斑,才开始感到热辣辣的浑身不舒服,细看有的地方还生出水泡和脱皮。他只能用口朝水泡吹气以降低辣痛,后又轻扯衣服避免摩擦伤口。
在他将要离开工地回家时,许生再次叫住了黄东,手里提着一袋苹果向他走来。
“东哥,不好意思啊,今天又让你晒伤成这样。来,这袋苹果,权当弥补受伤的皮肤。”
“许大哥有心了,多谢。这点晒伤不算什么,以前也经常挨过。”
连送几次水果,让黄东感激得不知说啥好,心里暗自庆幸真是祖先积德了,让他遇上了好心的老板。
城市的黄昏,一任金色晚晖给鳞次栉比的大厦镀上金黄,五彩的霓虹灯有的已开始点亮,仿佛时光里只有繁华,看不见阴影处滴落的伤痛。
黄东辞别众人,走向渐浓的暮色中。一身疲惫的他,只想早点回到出租屋。
晚上。龙玲与小芹下班回来推开出租屋门,见状大惊出色。
“你这身是被热水烫了吗?炸扣肉一样。做不了就不要做了,重新找个轻松点的。”
“没事的,过几天就会适应了。在老家七月农忙时暴晒,不也是这番情景吗。”
“我去外面买点护肤药给你擦。”说罢龙玲又出门去了。
小芹在她爸爸的面前站着,小手指小心翼翼的去摸那些水泡。
“爸爸,痛吗?”
“痛,你摸它会跑到你身上的哦。”
“爸爸,等我长大能干活了,你和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芹会长大的,到时爸妈就专门在家做饭,等你下班回来一起吃。”
黄东只要女儿在身边,他的心情就很舒畅,也渐渐忘了辣痛。
不一会,回来的龙玲买了一支烧伤湿润膏,给黄东揭衣搽上。
“你这工地没人欺负你一个外乡人吧,我们厂工友多是我们广西的,老板也是广西人,大家相处很好。听老板说下星期要赶货,有时可能要通霄上班赶货。要是晚十点我还未回来,八成是在通霄加班,到时你去厂里把小芹带回出租屋。”
“通霄上班一定不好受,且也是连续二十几个钟搏命干的,你能坚持得住吗?”
黄东心痛地望着龙玲。
“都是谋生哪有舒服可说的,你也不是一样拿命去搏吗?明年小芹开始读幼儿园了,听工友们说这里学杂费可不便宜。”
“也是,打工的没有容易两字。”
“不容易我也想挣钱买间别墅,最好近珠江,一边看珠江夜景,一边在阳台上吹风吃蛋糕。”
龙玲双眼放光,好像一切近在眼前。做梦真好,一句画就能画出美景来。
“那我考个飞机驾照,在别墅里坐腻了,就驾驶飞机载你们两个去瑞士度假。”
黄东开心的接上话尾。
三个人的笑声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窗口又吹进城市凉快的夜风,似是不远处的珠江风徐徐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