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暮色寂静，叶家大门被人轻轻叩响。
暮色中，叶承安缓缓抽动门锁，沉重的声音仿佛敲击着众人的心。
看着门口的身影，叶承安哑着声线开口：“来了？”
外面的人点点头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看着众人，他才缓缓撂下头上的黑色披风，露出清俊面容。
宋言白环视一周，经年未见，长辈的面容都有了岁月的痕迹，他定定的看着众人，缓缓跪了下来，“言白来迟。”
“哎哟哟哟！”叶鹤礼一见他这副架势，吓得连忙把他扶起来，“怎么刚见面就这样，可不敢。”
“孩子，这么多年一直不联系一定有你的苦衷。”叶老夫人温声道。
京城局势变化万千，像宋言白这样无依无靠的，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方能不出错。
“祖母，叶叔叶婶，各位师父，好久不见。”
宋言白顺着叶鹤礼的力道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给长辈们行了一礼。
“听娇娇说，你受伤了，可有异常？”薛雪柔柔声问道。
“呐，出门在外护好自己，这还金疮药，你拿去抹吧！”纪无双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打量宋言白一圈，将金疮药伸到他眼前。
宋言白摊开手掌正要去拿，忽地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纪无双把住他的脉搏良久皱了皱眉，“你身上受了如此重的伤怎么还半夜跑出来了？”
宋言白轻轻抽出手腕，嘴角挂着一抹笑容，“无事。”
纪无双狠狠瞪了他一眼，“屁的个无事，文绉绉的，再晚一会儿，血都要流干了，人死了也确实没啥事了。”
他骂骂咧咧的撩起宋言白手臂，看着他还未包扎血肉模糊的伤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看，看看，这刀口这么深，血又渗出来了，你怎么不找大夫包扎。”
他说着扯过宋言白手里的药瓶，哆哆嗦嗦的洒到他胳膊上，难怪他刚刚觉得不对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呢。
大小伙子就是不会照顾人。
“这么多年，你也没给自己找个老伴？”纪无双好奇的问道，眼睛似有若无的落到他身上，竖起耳朵听。
众人：“……”
老伴？
“你个纪文盲，说话贼老气，那叫妻子，媳妇，娘子，怎么也不可能叫老伴，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七老了八十了。”石窟无语的翻白眼。
叶晚娇也忍不住捂嘴偷笑，被她师父不经意的称呼逗笑了。
众人皆是哭笑不得，本来沉重的氛围被打破。
纪无双理直气壮道：“那不都一样吗？”
宋言白嘴角带笑，淡淡摇头，“未曾。”
家仇未报，岂敢成婚。
“啧，怪不得不会照顾自己呢，你这小子命大。”纪无双扫了眼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陈年老疤和新伤叠加，啧。
这小子快被捅成筛子了。
“身上有没有伤口，脱衣服老夫瞅瞅。”
纪无双扒拉着他的衣裳，石窟不满道：“去其他屋看去，这都是小姑娘，你这老头子年纪大了无所谓，不知避讳，不把小丫头放在眼里。”
纪无双：“……”
“迂腐！”这搁在他当年的时代，露点肉怕啥，古人就是迂腐。
宋言白缩了缩身体，“无事，时间紧迫，伤势不重要。”
纪无双将金疮药放到他手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行，这个给你，回去记得涂，一日三次。”
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你这次来北疆所为何意？”石窟沉声问道。
宋言白定了定神，轻声道：“皇上命我彻查北疆，辅助柳刺史，但暗地里让我寻找当年流放的人。”
“看看他们究竟是否还存在。”
他话音刚落，叶家众人神情各异，叶鹤礼眼底闪过锋芒，“他怀疑我们还活着？”
宋言白点点头，“嗯，我南下时，也曾被他吩咐过私下查探，我曾翻过卷轴，当初流放的那批人，如今还在流放之地安稳待着的所剩无几，他早有怀疑。”
这些年，他走遍西陵过，皇上也命令他翻遍西陵，就是试图寻找出当年的一丝蛛丝马迹。
皇上当初一直隐约觉察叶家门没死，将目光看向南方，叶家曾经兵马所在的位置，但即使派人将南边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一丝的蛛丝马迹，这才惊觉。
“皇上在试探你？”石窟眸光深沉的看向宋言白，他想到的是比这更深的问题。
宋言白未曾否认，“他生性多疑，并未对我取得信任。”
此次任务，是试探，同样也是机遇。
“这狗娘养的。”叶鹤礼低骂一声，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日子刚过安稳，他又来整幺蛾子了，他叶家当年怎么就追随了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皇家。
“此事再议，你这次在北疆多久？”
宋言白：“起码三月，皇上看中了阴阳城这片地方，派柳刺史先行查探，若是收不回来，届时有可能兵攻。”
叶鹤礼冷哼一声，“放出混乱的时候不闻不问，如今繁荣了又想要，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老子明日就去找骆萱和秦风川商议，倒要看看，他要派多少兵攻打。”
想要得到阴阳城，做梦。
“还有什么？”
宋言白看了眼坐在位置上安静的前太子妃苏离萱，“皇上这些年一直秘密寻找着苏姨。”
“呵，那他要找的可真多。”叶鹤礼的小嘴就像是淬了毒。
他怕是想破头都想不到吧，在他们这里呢。
“放心，若是敢来，谁都别想活着回去。”这些年，叶鹤礼将叶家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就算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整个桃花村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今日夜深，我该离开了，诸位保重。”宋言白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旋即又戴起帽子，转身离去。
“这里是京城内这些年的局势，我先走了。”宋言白借着伤才从柳刺史的眼皮底下溜了出来，他们二人，互相提防，却又不得不亲近。
柳刺史回城后，再也没曾提过去外面看了，前三日甚至老老实实的待在府上，慢慢起才又开始折腾起了骆萱。
一日，骆萱派人通知叶家，说是他们名下经营的几家茶肆以及布匹店全都未曾缴税，让他们到城中集合。
一同被通知的还有尉少康，以及经营着一家翡翠行的尉老头。
一听这，尉老头当场就翻脸了，“老头子都多大年纪了，出什么事情找账房掌柜，要去你们去，老头子就不去凑热闹了。”
其他人都不方便露面，只剩下叶晚娇了，当然，代表叶家出面的肯定是苟冬西这一位大管事。
众人全都被聚集到了城主府，阴阳城各个商铺的掌柜几乎全到了，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
“荒谬，咱们又未曾受到庇佑，一年到头勉强糊口就不错了，还要查赋税徭役，我呸，年年都没人收，怪咱们了？”一个经营首饰铺的掌柜说的义愤填膺，趁着柳刺史还未曾现身，大吐口水。
“对呀，宋兄，现在来查咱们了，这哪有账单呀，咱们这边年年被抢，账单早就被毁了。”
“反正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想要就去找蛮夷，跟咱们没关系。”
这些在城里有头有脸的老爷们现在一个个都梗着脖子，反正就是不承认，不交钱。
主要是他们压根经不起查，十几年早就是烂摊子了，上面现在看日子好起来了，敢来他阴阳城了，哪有那种好事。
这年头谁交赋税，办事就往城主府塞一笔银子，骆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年年糊弄，这么多年数下来，早就成一笔乱账了。
叶晚娇和尉少康坐在角落，看人吵的一个个面红耳赤的，她忍不住凑近三师兄问：“三师兄，你的酒楼给城主交过税吗？”
尉少康眼睛扫了扫两边，默默摇摇头，用扇子挡住嘴轻声道：“我年年给城主送礼，不交。”
叶晚娇：“……”
叶家也没交过，也没人来收呀。
尉少康难得聪明一回，看着小师妹一言难尽的眼神，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说：“没事，咱们铺子年年亏损，哪里来的银子交。”
此话一出，叶晚娇顿时竖起了大拇指。
高，实在是高！
一刻钟后，柳刺史带着一行人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了，骆萱一直跟在他身侧，但姿态已经没有前几日的恭敬了，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态度已然怠慢了。
仅仅半个月，他就看起来老了几岁，被这老头折磨的早已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柳刺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皇上派他来巡查北疆，尤其是阴阳城，这刚才第一步，就已经卡住了。
他让城主给他调出近十年府衙的案子，呵，翻来覆去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没有一件命案。
这点柳刺史是不相信的，一路上他已经感受到北疆的凶险了，没死过人是不可能的，但城主态度消极，敷衍了事，压根不配合他。
随后，他又从赋税徭役入手，更难，城主给他的账本压根没有可以入手的地方，账务一塌糊涂，最近十年里向朝廷缴税的次数一次也没有。
穷山恶水出刁民。
此话果然没错。
柳刺史感觉到空前的难题摆在自己的眼前，到了这会儿，简直是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掌柜们都到齐了吧？本官今日让你们带的账本带了吗？”
人群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柳刺史又拔高一些音调，“账本呢，都给本官叫出来。”
“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你们表现得当，本官从轻处理，将缺少的银子补上即可，定不向圣上禀报。”
……
依然没有人理会。
众人的心中鄙夷，圣上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见都没见过，禀不禀报都无所谓。
“说话！”
僵持之下，柳刺史气不过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威严了起来，那张绯红色官服彰显着权势与地位，也让百姓霎时想起在自己面前的，是朝廷命官。
“大人，这账单带是带来了，您……”能不能看懂就不知道了。
“呈上来。”柳刺史大手一挥，敛眸，神情严肃。
他身旁的随从当即走到这位说话的掌柜身边，端着托盘示意他将账本放上去。
掌柜心里一虚，但也老老实实的递上去了。
柳刺史当着众人的面翻，眉头越皱越深，越皱越紧，最后扬手将账本甩在了地上，“简直是一派胡言，如同小二戏耍，你们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掌柜尴尬笑了笑，“大人，咱们这边读书人少，您不就要账本吗？”
“本官是要账本，但绝非你们这等，其他人的呢？”柳刺史此刻已然动怒，语气不详。
其他人见状，全都递了上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柳刺史拿起来随意的翻了几本，看着上面如同小儿习字的字迹，以及牛头不对马嘴的账本，气不打一处来。
他啪地一声将账本重重仍到桌上，抬手拧了拧眉，“拿下去，全都给本官重做，三日后，若是还像如此，就别怪本官亲自出手了。”
他的眸光闪过一丝狠厉，能坐到他这个位置的，高低也有手段，柳刺史只是不想手段太过雷霆，但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架势，他也耗不起。
底下掌柜纷纷对视，眼底也闪过狠辣，沉静道：“是！”
几乎在出城主府后，苟冬西就走到叶晚娇身边轻声道：“主子，这些掌柜约小的一聚，像是要……”
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叶晚娇眸光漆黑，和尉少康对视一眼，道：“你先去听听，回来后再作商议。”
这帮掌柜们要按耐不住了。
坐上马车，尉少康才凑到她身边轻声询问：“小师妹，我们怎么办？”
“不参与，等待。”
公然刺杀朝廷命官，就算是骆萱，肯定也是不乐意的，人就在他府上住着，若是出事，首先问责的就是他，这件事，成不了。
“小姐，有人给小的带话。”赶车的叶来福停下马车，将一张纸条递给叶晚娇。
她打开一看，上面端正字迹赫然写着：小心冠军侯和宋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