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适逢重阳节,郑安雅领着宗室和群臣前往宗庙祭祖,见队伍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定睛一看,却是杜修文。她心生诧异,便唤他到跟前问话。
杜修文笑盈盈地拜倒:“臣杜修文拜见王上,臣父身为公子,本应出席祭祀,怎奈昨日突感风寒卧床不起,故由臣替父祭拜,还望王上恕罪。”
郑安雅双手拉起他道:“真是难为你了,其实你姐姐来就足够了。”
杜修文道:“父亲说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我国国力蒸蒸日上,我们不能忘记祖先创业的艰难,祭祀更是马虎不得。姐姐是朝臣,他是宗室,互相替代实为不妥,由我替他出席更为合适。”
郑安雅赞许道:“很好,难得你们有这份心。不过,你既然是替父出席,就应该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上。寡人的亲属不多,除了太后、奉常和宗正,就属你靠前了。”
祭祀结束后,杜修文找了个借口跟郑安雅回宫。郑安雅只道他是孩子心性,便任由他在尚书房里玩,自己则埋头批改奏折。只见杜修文拿起茶具把玩了一会儿,嘟着嘴道:“王上是不是没空陪我玩呀?那我先回去了。”
郑安雅笑了笑,放下笔道:“好吧,你难得来,就陪你一会儿,这些奏折晚点批也可以。”
杜修文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起身来到她身边,道:“王上,这套茶具好精致呀,不是我们高昌国产的吧?”
“你挺有眼光,我们的确没有这样的工艺,这是渤海国的特产。”郑安雅道:“你喜欢?不过这壶可不能给你。这是长卿……嗯,是渤海王送我的。”
“您说卿哥哥呀?”杜修文道,“我见过他的,他人特别好,旁人对他毕恭毕敬,他对我们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和阿达住在临淄的那几天,他叫晔哥哥天天陪着我们玩。晔哥哥也很热情,他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
“呵呵,林长晔那个家伙,看着人五人六的,一肚子鬼点子。”郑安雅不屑地说。
“哎,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好玩的呀?”杜修文又问。
“你呀,”郑安雅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脑门,“成天就知道玩。这个是一顶玉冠,只能给你看看,不能玩。”说着便打开了那个盒子,又转头对归尺素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王上,我马上一千四百岁了,不是孩子了。”杜修文刚刚还嘟着嘴,又被盒子里的玉冠吸引了注意力:“这顶玉冠成色这么好,做工又如此精细,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呢,王上您怎么不戴呀?”
郑安雅笑道:“这也是长卿送的,我舍不得戴。对了,你管他叫哥哥,却管我叫王上,跟我这么生分呐?”
“我这不是不敢嘛,”杜修文为难地说,“阿达说了,您现在是国君,我得有分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叫了。”
“阿乌也太小心了,私下里叫叫有什么关系?那他怎么不拦着你管长卿叫哥哥呢?他是你表哥,我也是你表姐呀。”
“啊?真的可以吗?那我以后就叫您姐姐啦?”杜修文拍着手笑道。
“当然可以。”郑安雅难得笑得温柔,没有注意到杜修文脸上露出的一丝丝疑虑。
“王上,牟明月求见。”归尺素忽然来报,郑安雅看了一眼杜修文,皱了皱眉。杜修文立马告退,但他出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暗处,眼看着牟明月进了门。
“明月,你来见我有事吗?”郑安雅问。
牟明月跪在地上不起身,口中只道了一声“王上”便说不下去了。郑安雅见他脸色不好,于是追问道:“你是受什么委屈了?”听到这一句,牟明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粒粒地滚落下来。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王上,您等等我,等我长大好不好?我很快就长大了。”郑安雅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他一定是得知了前些日子归尺素给她进献美男的事,于是问他:“你是听到了什么传言吧?”牟明月本来就生得面目姣好,这一哭更是梨花带雨:“王上,臣自知生得粗鄙,不能入王上法眼……”
郑安雅打断他道:“瞎说些什么?寡人什么时候嫌弃你了?你快起来,别听人胡说八道,那几个人寡人没要,都打发走了。”
牟明月还是不肯起,反而膝行两步至她眼前道:“王上,明月自幼爱慕王上,如今虽未成人,不能即刻与王上完婚,但明月心中只挂念着王上,再容不下他人。求王上垂怜,待明月过了成年礼……”
郑安雅垂下眼,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牟明月是真心的,不仅因为先王遗诏,更是几百年相处之下产生的情感。她的确因为牟英怜的所作所为厌恶牟家人,但明月何辜?想当初,她只是一个不受母亲宠爱的公主,牟英怜针对她、牟太尉忽视她,就连牟清泉和牟清风姐妹俩也在长辈的压力下不得不疏远她,整个牟家只有牟明月一心向着她。这一点无论她是公主、太子还是君王,都不曾改变。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牟明月的这份坚持让牟太尉改变了主意,不再反对她当太子。但她也知道自己并不喜欢牟明月,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每次见到他,总不想离他太近,至于为什么,她也搞不清楚。
“明月,”郑安雅思虑良久,开口道:“寡人只能向你承诺一件事:在你成年之前,寡人不会有任何的侧室或者男宠。你可放心了?”
牟明月细细品味着她的话,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叩首道:“谢王上垂怜!”
“修文,你说王上可能心有所属,而且那个人不是牟明月?”郑升平惊讶地问:“我怎么听牟家人说王上并不嫌弃牟明月,还给了一个承诺啊?”
“阿达,我也只是猜测,不十分肯定。”杜修文道。
“说说你的依据。”杜襄成道。
“牟明月见了王上一面,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杜修文见郑升平和杜襄成点头,继续道,“当时我就在殿外,隔着窗户听的真真的,王上承诺的是:‘在你成年之前,寡人不会有任何的侧室或者男宠。’”
杜襄成咂着嘴道:“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郑升平却一头雾水:“听起来是有点怪,但不还是承诺在牟明月成年之前她不会给其他男人名分吗?一切等他成年了再说,这和你说的‘心有所属’有什么关系?”
杜修文狡黠地一笑:“那好,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说王上中意牟明月,是不是应该承诺在他成年之后与他大婚?可是王上并没有提及成婚一事。”
杜襄成点了点头:“也就是说王上并没有承诺一定会娶牟明月,只是说等他成年,至于成年之后如何,那就有很大的余地了。”
“正是。还有一点,王上说的是不会有‘侧室’和‘男宠’,这不代表她一定不会有男人。”
郑升平道:“你的意思,王上可能只临幸,不给名分?这在寻常百姓家是可以的,他们都走婚。可她是王上啊,这样显得不负责任,也不合祖制。”
杜修文掩着嘴笑了:“阿达,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除此之外?”郑升平仔细琢磨一番,还是放弃了,“你有话快说,别吊我胃口,你阿达我老了,脑子不灵。”
“不会有侧室,那正室呢?”杜修文一语惊人。
“正室?”杜襄成反应过来了,“你是说王上可能会另娶他人?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心有所属’?”
“嗯,还是姐姐聪明。”杜修文点头道。
“这个人不是你吧?”郑升平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阿达你别胡说。其实这个人我们都见过。”
“都见过?”杜襄成和郑升平面面相觑,“是四大家族的?还是四小家族的?”
“哎,给你们个提示吧,‘表弟’、‘长得好看’。”杜修文摊了摊手,玩味地笑道。
“她的表弟,长得好看,而且还不是你?”杜襄成细细咂摸着这几个词,“她不是就你一个表弟吗?房家只有两姐妹,没有儿子。”
“姐姐,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只盯着高昌国。而且,那人按照人族的算法是她表弟,如果按照我们神族嘛……”
“外国?你……你说的是他?”杜襄成惊得几乎失语,一个名字卡在喉间呼之欲出。她使劲拍了拍脑袋:“对呀,我怎么这么笨,居然连这都想不到!”
“你俩说的到底是谁啊?一个个的跟我打哑谜!”郑升平急得差点摔了杯子。
杜襄成叹了口气道:“是林长卿。”
“啊?渤海王?”郑升平愣住了。
杜修文道:“阿达你想想,按照人族的从父法来算,卿哥哥是不是她表弟?是不是比那几个少年长得好看?如果说王上喜欢的是他,那她看不上牟明月是不是就很合理了?”
郑升平恍然大悟:“啊对,没错。我一直奇怪,在适龄男子中,论长相、论家世,牟明月称第二,全国上下无人敢称第一,可不知道为什么王上就是不喜欢他。如果说她看上了林长卿,那一切都合理了。毕竟无论哪一方面,牟明月都是不及林长卿的。”
“依据呢?我需要依据,不能凭空瞎猜。”杜襄成道。
“她的书房里有很多卿哥哥送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很爱惜,尤其是那顶玉冠,碰都不让我碰。”
“渤海国富庶,渤海王送的物品自然十分贵重,王上爱惜实属正常。”杜襄成不以为然。
“姐姐你说过的,除了国书之外,她和卿哥哥时常有私信往来,这一点似乎在其他国君之间也极少见吧?”
“嗯,这也只能说明他们关系亲密,不同于寻常国君,不能说明他们相互爱慕。”
“每次我提到卿哥哥,王上都会不由自主地笑,我从没见她笑得那么温柔过。”
“当真?”郑升平问。
“当然是真的了,我故意提了好几次呢。而且我猜,卿哥哥恐怕还不知道王上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