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仪凤宫。
贺兰许坐在上首的位置,左右各跟着两个无盐侍卫。那两个侍卫面目着实丑陋,左边那个名唤引弓,只有一只独眼,身高不过六尺,看着别人时总是神情怨毒;右边的名叫狼烟,脸上亦是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斜跨到下颌。这二人都是平西军退伍的军人。
而贺兰许——他一袭华丽锦袍,那衣料上绣着精美的金线云纹,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诉说着尊贵。他面容白皙如玉,透着淡淡的红晕,仿若春日盛开的桃花瓣一般娇艳。剑眉星目,双眸犹如深邃的湖水,清澈却又带着无尽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太久。鼻梁挺直,薄唇不点而朱,满身矜贵之气。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几缕碎发垂落于额间,更添几分随性洒脱。
他端坐在矮胡床上,两腿微微打开,双手严肃地摆在膝盖上。引弓和狼烟也青松一样立着。单看他们三人,这里倒不像是皇宫,更像是平西军的军帐。相较之下,坐在下方左手边姿态有些许僵硬的钱星梵和钱星梵旁一脸郁郁寡欢垮在椅子上的章云舟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贺兰许扫过他们一眼,轻哼一声。章家在贺兰家面前也不过是小门小户,钱家就更是入不了眼。这二人尽管是自公主府时就跟着辛温平的人,可终究只能做侍。
只是,长公主的存在始终是贺兰许心头的一根刺。算一算若是辛温平的那个孩子没有掉,应该是他的儿子才是……
贺兰许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正襟危坐,实际上在漫不经心地走神。底下的那些个后卿说了些啥,他几乎没有听进去。这种无聊的过家家游戏他早就厌倦了,他是男子,怎么能坐在这里听这些深宫里的家长里短?
此时正在讲话的是兰陵萧氏的一个后生,入宫时不过十六岁,如今正是最好的年纪。这位萧君卿从未将他这个君后放在眼里过:论姿色,贺兰许在这后宫中只算中上——不过世人都说这天下恐怕没有那个男子的容颜能配上圣人的绝色,这又是题外话。但萧君卿不将贺兰许放在眼里的原因无非是贺兰家如今不过徒有其表:贺兰敬一死,贺兰家就离开了凉州。当平西王不再平西,这个王府的没落指日可见。
对于贺兰素这个舅舅,辛温平还是很信赖的,作为京畿道司马使这么多年,也算是享尽荣光。但坏就坏在贺兰许并不是贺兰家本家的孩子——他的父亲前年得罪了贺兰素,两个人已经彻底闹掰,贺兰素为人有些小肚鸡肠,甚至找了肃政史要弹劾他爹。只是为了所谓的家族大局,这件事最后私下解决了。但大兴城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后宫中失去家族的庇佑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偏偏贺兰素是如今贺兰家的当家人。
贺兰许不悦的目光正扫过萧君卿。辛温平这两日都宿在萧君卿那里。不过是因为清嘉郡主过去曾照拂过圣人的养姐罢了,圣人给萧家的面子是清嘉郡主挣来的,等那个老女人一死,他倒要看看这姓萧的贱货还能有几日圣恩。此时他看着萧君卿的嘴一开一合,心中更是烦躁。
却听萧君卿开口道:“……话又说回来,今日圣人喊太医院去商王府给太妃请平安脉了,也不知道那位怎么了。”
“竺可危年初告病回弘农老家了,如今竺家只有几个后生在一些边角位置,太妃若是再出什么事情,竺家可就彻底败了。”说话的是宇文氏的一个后卿。
“竺家早就败了!靠竺英和竺可危,能撑得住什么?”萧君卿说着,忽然话头转向钱星梵,“钱贵君说说,这是怎么个事儿呢?”
他语气里多有轻蔑。
萧家、宇文家和竺家都是九姓之家,却拉上钱星梵这个外姓人嚼九姓的舌根,可谓图穷匕见。
钱星梵年长这萧君卿许多,知晓这孩子近日得宠,不过是想得瑟一下。但他却看得明白:何瑶之死,辛温平最怀疑的就是和何瑶明面上有过节的萧家。她早就想把这九姓之人一一拔掉,她将萧君卿宠得越坏,日后萧家死得就越惨。她不过是在等——等清嘉郡主死。不在萧应云活着的时候对萧氏动手,是辛温平给她的体面。
因此钱星梵只是淡淡喝了一口茶道:“后宫之中,就莫要谈这些前朝的事了。”
“太妃虽然不在后宫之中,却也算不得前朝的人吧?贵君这话说得倒是有趣。”
萧君卿话音一落,贺兰许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蠢货。
贺兰许叹了一口气:“先帝的那些个妃子如今也就只有太妃还在大兴,太妃又是商王的生母,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君后的都该去关照一下。狼烟,你准备些东西,明日去商王府探望一下太妃。”
“是。”
“今日诸位兄弟就先散了吧。本君后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后两日的定省就免了。”
贺兰许此话一出,后卿们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们不习惯于和人聚在一起聊家长里短的八卦,可入了后宫就没有再议朝政的资格——这是辛温平极为忌讳的。与其坐在这里煎熬,不如回各自的去处,看书写字,或者去马场骑马,或者同关系好些的兄弟相约喝酒下棋。不管怎么说,笼中鸟的生活看似安逸,但也难熬。
章云舟打了一个哈欠,让宫侍扶着他往仪凤宫外走,却被贺兰许叫住了。
“章君卿留步。”
章云舟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贺兰许。这位君后看着也没有那么意气风发,辛温平的爱一丝一毫都没有落在过他的身上。而章云舟呢?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直裾,满脸憔悴,鬓边也只是插了一支用了好些年的梅花发簪。两人对望的那么一瞬间,章云舟对贺兰许的恨意被同病相怜短暂地掩盖了。
章云舟想着,贺兰许的位置,本来该是他的。可即便得到了那个位置,他也没有得到辛温平的爱。而至少自己得到过……
即便辛温平已有两年未曾踏足他的寝殿,但钱星梵从未短过他一点东西。怕那些宫人看菜下碟,他的宫中所有账册都要过钱星梵的手,钱星梵也时不时送些好东西给他。因此,章云舟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贺兰许的指尖轻轻扣了扣自己的膝盖,忽然开口道:“圣人有好些日子没去春和宫了,本宫作为六宫之主,许是该和圣人提一提。前朝又有大臣提议选秀了,也不知圣人是什么心思。但总归还是要顾念着些旧人才是。章君卿觉得呢?”
章云舟微微一愣:“谢过君后。”
“本君后也是同病相怜啊。说到底,这后宫中最能和圣人说得上话的,还是只有钱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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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府。
佛堂之前,竺英静静地伫立着。她身上穿着一袭洁白如雪的素衣,手中轻轻捧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天珠。
此时,佛堂内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息,那股独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难闻,但竺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没有丝毫不适之感。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将整个佛堂映照得忽明忽暗。
在堂中央,一尊巨大的修罗像高高矗立。这尊雕像不知是由何种奇异的石头精心雕琢而成,其面容狰狞可怖,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力量感和威慑力。在跳跃的烛光映衬下,那修罗像更是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光芒,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竺英的神情异常肃穆庄重,她双膝跪地,缓缓俯下身去,额头轻触地面,然后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念诵经文。伴随着口中念念有词的声音,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正与冥冥之中的神灵进行着一场深入灵魂的交流。就这样,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那尊修罗像长跪长拜,久久不愿起身。
“叩叩”两声,王府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妃,是时候喂商王吃药了。”
竺英起身,眼中竟有泪滴:“无上摩罗,用我身上的骨血还清我和我父亲的杀孽,请让我儿早日恢复吧……”
她语毕,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又是三拜。
若是辛温平见到如今的竺英,应当会惊讶。那个辛周曾经最眼里的牡丹花如今面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决绝地站起身,打开佛堂的大门,跟在管家身后走进了一旁的偏殿。早有侍女跪在那里,手上捧着一个大漆托盘,盘中是一碗黑色的药汁和一把匕首。竺英神色麻木地拿起匕首,撩开自己的衣袖。在她左手的手臂上,赫然是数道狰狞的疤痕。而她却用那把匕首在手臂上又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将伤口里流出的血尽数滴入药碗中。
另一个侍女熟练地上前用纱布替竺英包扎好伤口,竺英则端起那大漆托盘,向着商王府的内院走去。
刚踏入内院,尚未行两步,便闻得辛温义那杀猪般的挣扎声:“我不要,我不要喝药!”
循声望去,但见两名侍卫如老鹰捉小鸡般一左一右架着辛温义朝内院的屋子走去。辛温义哭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一把鼻涕一把泪,手上还紧紧抓着一只草编的蚂蚱。
那侍卫在控制他时,那蚂蚱如落叶般飘落在地,瞬间被一脚踩得粉碎,辛温义见状,立马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杨四给我的,我和阿烛一人一个的!你赔我蚂蚱!赔我!”
说罢,他便如一只发了疯的蛮牛般,扭动着那略显肥胖的身躯,誓要与侍卫决一死战。见到竺英过来的侍卫,顿时如遭雷击般有些晃神,冷不丁被辛温义一口咬在了胳膊上。他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嗷叫,当着竺英的面,却是敢怒不敢言。
竺英连忙面露心疼之色,端着托盘和药快步上前:“阿义,阿义听话!”
“阿娘——”见到竺英来了,辛温义脚下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大哭,“阿义的蚂蚱被他们踩坏了,阿娘,我不要他们,我不要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竺英却是望着那被踩坏的草蚂蚱,拧着眉道:“阿义,你是王爷,什么金贵的东西没有?那杨四欺侮你痴傻,竟拿如此贱物来折辱我儿!”
“娘,阿义喜欢——”辛温义嗷嗷大哭着,声音里满是委屈。
他已经十五岁了,却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一样坐在地上撒泼打滚。
可心智没有成熟,身体却不可抑制地长大了。他开始变得痴胖,脸上开始长出些许青春痘。最让竺英心痛的是他的第一次梦遗,他傻呵呵地站在床前对她说:“阿娘,阿义又尿床了。”
竺英也不顾什么体面了,眼里又要落下泪来,蹲下去将托盘里的碗端起就往辛温义的嘴边送,哽咽着道:“阿义,阿义听话把药喝了,喝了药,我们做正常人,阿娘给你娶个漂亮王妃好不好?”
“呜呜唔唔……”辛温义拼命摇头,死死咬着牙关不愿喝那一碗腥臭苦涩的药汁。竺英不由放下一只手,单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就去扭住辛温义的下巴。两个侍卫也很有默契地上前按住辛温义。可辛温义今天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忽然从口中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一个挣扎将那两个侍卫都挣脱开来。竺英被儿子推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碗她一路当宝贝一样护着的药也被打翻,白瓷碗落在地上,瓷瓣儿摇晃,反射着太阳的光照的她眼痛。
她反手就给了辛温义一个响亮的耳光,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啊!啊!啊!!!”望着痴傻的辛温义和打翻在地的药碗,她伸手,丹蔻已经褪色的指甲插进侍女为她精心束好的发髻之中,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辛温义被竺英忽然癫狂的模样吓到,他哽咽着道:“阿娘我错了……阿娘我错了……”
他流着眼泪像狗一样伏下身子,一点点倔强地将瓷瓣里残存的药舔尽。竺英更加崩溃地大喊,抓住他的发髻想要阻止他,可他神情麻木地伸出舌头,任由瓷片割破他,在他口中漾起一片浓郁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