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张不凡上洗手间,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发现邹恺也过来了,笑道:“老同学,先别走,我们就在这单独聊聊怎么样?”
“好啊,正有此意。”张不凡心中涌起一股特殊的感情,在师范时尽管只有短暂的交流,他对邹恺表面上可能不如对其他同学,实际上还是比较认可这个人的。这几年,他在毕业留言册上的那个话,一直是他回味得最多的话。
两人站到过道旁边聊起来。
“沈园印象,挺好,你非常棒,你妈妈也非常棒。”
“谢谢,不是一流母亲,二流儿子就行了。”
“你还记着呢。”邹恺微笑。
“这么精练的话,当然忘不了。”
“也是,当时我像一个刺猬,不知刺伤了多少人,我们这一对怪人之间,本来就难得有几次交流,偏偏还是以这样的方式,针尖对锋芒,可能是因为我们的骨子里,都有一股傲气……”
“不是这样,其实我只是因为,你至少还是认可了我妈妈,像你这样的人,能认可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当时我就想,我这个同学,可能并没有那么不讲道理。”
“我这么简明扼要的一句短评,就只是得到了你这个评价?你知道我说了这话,我有多欣赏自己的概括能力吗?我还以为这对你来说,会是当头棒喝呢。”
“至少我确实记住了这话,行了吧,你现在,完全变了,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清楚,其实,我没有怎么变,你觉得我变了,是因为你不知道,除了习惯寂寞的我,还有一个渴望站在焦点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没有机会,只能隐藏着第二个我,你的成功给了我机会,我想用这个机会告诉他们,他们当年那样看待我,是错误的,我不是令人难受的人,是他们把我逼成了那样的人。别看我刚才一直在笑,其实校园怪物这几个字,是他们烙到我心头深处的一个伤口,这一辈子,恐怕都很难释怀。”
邹恺褪去了笑容,恢复了当年那个熟悉的严肃模样。这种烙在青春上的伤痕,有时会造成一种永久无法平复的伤痛,不屑于提及,不等于就忘掉了这个伤痛。
“抱歉了,我当时,也是伤害你的其中一员。”张不凡有些歉意。
“你吗,你跟他们还不一样,你至少认可我的能力,只是有些看不惯我的个性,这对我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我这个人就是有点傲,你可以怀疑我的一切,但不许怀疑我的能力。”
“你别自我感觉良好了,我不是有些看不惯你的个性,我是非常看不惯,有时候恨不得揍你一顿的那种看不惯。”张不凡笑道。
听到前半句,邹恺一愕,听到后半句也笑了:“揍我一顿就免了,以为你那时长得胖就能吓唬人,我是干苦活长大的,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张不凡开玩笑地做出一个武打片的架势又放下:“你今天算是让他们看到了更强的你,这些人都是分在了市里,对于分在乡下的同学,多少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你这顿饭,算是找准对象了,但是,你付的代价也蛮高的。”
“代价是不菲,但现在我付得起,虽然这么做,已经无法降低我那时受到的伤害,但我也算是赢得了我应该得到的尊严,尊严是无价的,对吧。我不后悔。”
“有点道理,但是这得看是谁,得看是在什么情况下,有时候尊严还挺廉价的。这几千块钱,真没必要这么花,况且请这么多人上来,路费也花不少,我们的这些老同学,愿意真心赏脸祝贺已经不错了,未必肯花这么多路费来给我庆功。所以,往返路费,还是你包的对吧。”
“对。坦率一点说,也是因为这是我给你的祝贺,我才乐意这么花。”
“非常感谢,受宠若惊。”
“这么说吧,我们的友情可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你不知道,你最后冒雨帮我提行李送我离校,是师范三年里,唯一留给我的温暖回忆。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离校之前,我们的交情,可能会更进一步,我一直想让你知道,你那三块钱的三轮车费没有白出。”
邹恺的眼神变得有点温暖。
张不凡居然被他这么平静的一句话感动到了,那时他本来是在等邱素萍,看到邹恺的书实在太多,就送他出校门,顺便帮叫了三轮车,还知道他家穷,顺便为他预付了三块钱的车费,当时这么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却被邹恺深深地刻到了心头。
有时,一个不经意的善举,说不定就能给别人带来一个持久的温度。
男人的感动不可以表现出来,所以他笑了笑:“这回报也太高了老同学,对了,好像我们临别之前,还互相以哲学家的身份交流了不少颇有深度的哲学心得。”
邹恺也笑了:“你也还记得呀,我记得你说我想做一个唤醒别人的醒世者,但我唤不醒任何人,反而一定会让自己沉沉睡去……”
“是呀,现在想想,我当时活得还挺有深度的,看人生比现在还通透,象哲学家,三年过去,我发现我现在活得比以前还肤浅,你让我现在跟别人说这些,我估计是说不出来了,越活越糊涂了。”
“是啊,因为我们已经玩不起深沉了,被社会玩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两人都笑起来。
张不凡说:“还说你不变,变得可以开玩笑了,这算是这社会由不得你不变吗?不过有一点倒是没变,说话的时候,还是能听到一股老学究的酸味,证明你是正版邹恺。”
两人大笑。
张不凡忽地严肃起来:“对了。老同学,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
“说吧,我尽量如实回答。”
“你当年辞职的原因,真的像流传的那样,是因为一个女学生吗?”
邹恺想了想,坦然地问道:“你听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版本?”
“你爱上了一个女学生,然后,有人看到你和她有过分亲热的行为……”
邹恺说:“还好吧,至少没让你们听到她为了我而流产、她父母气得要上吊的版本,那才是真正的惊悚呢,你在乡下教了两年书,你觉得可以相信这样的流传吗?”
“我只能说,半信半疑吧,你对感情,肯定有点饥渴。”
“还有半信,说明你要吗就是还没有彻底认识乡下,要吗就是还没有彻底了解我,再饥渴,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如果不是认识乡下,我就不会向你求证了,坚信无风不起浪,闭着眼睛相信就行了,反正听着想象着也挺过瘾的。”
“我在师范的时候,有人管我叫老夫子,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但我还是愿意当成一种嘉许,当教师的那段时间,我是以老夫子的道德水准来要求我自己的,你认为,我会让自己做出不符合规矩的事吗……”
“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在接到举报的时候,我懵了,傻了……你知道,我一无所有,有的,就是那一点尊严,那一点学问,还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可这举报让我觉得,我没有了尊严,没有了方向,也没有动力了,于是我就辞了。”
“是那个女学生的家长诬告你吗?”
邹恺笑一笑,答非所问说:“不提这个了吧,我问你,她有男朋友了吗?”
“问谁?”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想问谁。”
“还没忘记她呀,如果你想的话,不管有没有男朋友,你都应该还有机会。”
“我没机会了。三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了,再说,谁也没有义务守候一份从来没有过希望的感情吧。”
“有女友了?”
邹恺点点头:“有了,也是个大学生,但怎么说呢,就算是这样,她仍然是我心中的女神,以后想到见到她,心里还是多了一点温暖和温柔,毕竟,那是我三年里,唯一的情感投射,勉强算是初恋吧……当然,可能再过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天,我一觉醒来,会觉得自己很可笑,那时,她就不再是了,我就可以在想到她的时候,内心波澜不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