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花依稀记得陈鹤来过几次天上镇。
只是那些记忆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就好像已经是久远以前,在一些古老的岁月里的故事了。
但是那其实只是小镇过第一个年之前的事。
这个少女在一路追随着白玉京穿过花海,看见了那样一个正不胜其烦地扒拉着往自己怀里钻的狸花猫的年轻人的时候,却是有着一些很是奇怪的恍惚之感。
这个夜晚的一切光芒,在这片花海里,在远处的大湖里,在那些云雾里幽静的山崖中,都显得光怪陆离起来。
事实上,有着这样的感受的,不止是木子花而已。
也包括那个后来的少年付江南。
只是因为缺少某些关于小镇历史岁月的纠葛的缘故,这个少年也许看得更为清楚一些。
所以他的神情凝重,身周隐隐有着剑意流转。
陈鹤的身周,一切都显得极为迅速,譬如某些风里摇落的花瓣,在向着那样一个年轻人飞去的时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着,落在了他身边的草叶上,又翻滚着弹了起来,向着更远方飘去。
不止是落花。
也包括一些明亮的月色。
那里的光芒好像线条一般,一丝丝一缕缕地垂落着,像是下着一场雨,又或者人间落在了一个瀑布的最末端。
“这.....又是你们的哪位大人?”
付江南神色凝重地看向提着空空如也的花篮站在那里的木子花,很是认真地问道。
木子花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付江南——这让少年更加紧张了起来,因为便在那匆匆一瞥之间,付江南似乎依稀看见了一些星河的色彩,极为迅速地从少女眸中掠过,极为短暂,转瞬即逝。
木子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上曾经有过那些怪异的事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见过他.....在过年前的一个春天里。”
这是让陆小二无比茫然,却也被柳青河称为极为浪漫的一句描述。
在二人的短短的一句话之间,那样一个年轻人却好像已经和那样一只狸花猫,还有两柄剑说了很多的东西。
于是在一种极为迟缓又好像极为迅速的光线里,陈鹤终于看向了这两个站在花海里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少女。
在陈鹤的目光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横亘于这个年轻人与二人之间的一切扭曲的光芒变得合理了起来。
花是正常落的,月色是缓缓洒落的,人间没有在一场雨里。
这是一个晴朗而明亮的秋夜。
付江南却是极为惊恐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人间遥远的地方。
他担心自己落在了某些岁月的囚牢里。
他在那一刹想象着,也许自己都已经老死在了这里,而花海外的那个师兄,却依旧只是一个少年的样子。
只是人间好像一切都是一样的,在更遥远的地方,并没有那样一道界限,去区分某些落花和风声的迅捷变化。
人间一切都是正常。
就好像付江南方才所看见的那种画面,只是自己的一种臆想而已。
只是这好像带来了一种更为滂沱的恐惧。
这是否意味着,陷在了时间里的人,其实是看不见那些扭曲空间的?
付江南很是迟缓地转回了头来。
那个年轻人在很是惊喜地笑着。
“咦,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这样一句话,让付江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难道他们曾经见过吗?
其实这样一个少年确实有机会见过陈鹤,那是在悬薜院的时候。
只是大概他并没有关注过那样一个在院里卖铁板豆腐的人。
所以他问得很是迟疑。
“我们....见过吗?”
陈鹤一面扒拉着头上的那只猫,一面向着二人走了过来,诚恳地说道:“大概没有,但你想想,你要是在一片旷野里不知所措地找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一些人影,你是不是也会很惊喜?正所谓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抱歉我不太记得这句话是哪里听来的了。但是说来说去,无非便是,以前不认识没有关系,现在我们不就认识了?”
“.....”
一直没有说话的木子花却是认真的说道:“但我们是真的曾经见过的。”
陈鹤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木子花,一直想了很久,直到视线落在了那个篮子上,才好似灵光一现想了起来。
“是的,那时你还很小,你还很瘦。总是提着一些果子去讨好草为萤。”
陈鹤很是感叹地笑着,说道:“哈哈,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木子花认真的说道:“因为我有权利去生长,这是.....他告诉我们的道理。”
这句话有些冷硬,让陈鹤一时之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抢走了少女的一些东西。
所以他指着头上的那只猫,又指向了跟在自己身周的那两柄剑,诚恳地问道:“这两样,哪个是你的?”
木子花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都是我的。”
这样一句话的意思也许不止于此。
只是陈鹤并没有多想,恍然大悟地说道:“我说这些东西从哪里窜出来了的呢,你快把它们弄走,烦死人了,弄得我都不好去寻人了。”
木子花并没有去抱猫,也没有去拿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陈鹤轻声问道:“你找谁?”
“草为萤。”
“哦,是草为萤啊。”
少女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惆怅。
“他已经死了。”
......
陆小二并没有见过陈鹤。
只是他也没有木子花那般繁多的心思。
这个小少年坐在星夜花海的尽头,看见那个年轻人走来的第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陈鹤抱着猫,背着剑——狸花大人不肯去木子花那里,白玉京和十二楼也是一样的,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做一个会剑的人。
但让陆小二愣住的,自然不是一个星野里走来的剑修。
小少年愣了许久,才在陈鹤走到了身前的时候,很是突然地站了起来,吃吃地说道:“草为萤?”
陈鹤挑了挑眉,说道:“陆小二你在说着什么胡话?”
陆小二听见陈鹤叫着自己名字的时候,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很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是草为萤,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陈鹤有些委屈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初你在湖边修行的时候,我曾经来过天上镇呢?”
陆小二有些读不懂陈鹤的委屈。
陈鹤当然委屈。
木子花比小少年更加笃定地说着草为萤已经死了。
但是陆小二偏偏说自己就是草为萤,难道我就不能是一个好端端的活着的潇洒的人吗?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过了少许,才轻声说道:“什么时候。”
陈鹤歪着头想了想,瞥了一眼一旁的木子花,认真地说道:“那是过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还知道你有个师弟,叫做陆小三,他天天在剑湖下面背剑名,背得苦不堪言。那时候草为萤天天就在那里喝酒,那棵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的桃树下面,你师叔南岛知道的,我是个卖豆腐的,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问他。”
小道上安静了下来。
镇子里已经点起了灯火,有人挑灯在街头走着,晃晃悠悠的灯火从巷子尽头而来,又没入了另一头巷子而去。
陆小二回头看着那里,想着如果自己是被浸泡在大湖里,也许那样的光芒更为朦胧一些。
当然要朦胧一些。
太清晰了。
就不像做梦了。
付江南越过了二人,停在了陆小二身前,看了他许久,又有些惭愧地看着他手里的断剑——溪午剑是他情急之下砍断的。
“师兄没事了?”
陆小二回过神来,看着付江南很是真诚地说道:“没事了,多谢师弟。”
这个小少年又看向了陈鹤,轻声说道:“那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夜晚时候光线有些昏暗,有时候认错一些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陈鹤微微一笑。
“能够理解。”
木子花一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直到陈鹤向着镇子里走去,她才拉住了也要跟着进去的陆小二,犹豫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着木子花说道:“什么?”
“就是最开始的那句话。”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个正在好奇地张望着小镇变化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不觉得他们容貌有些相似吗?”
木子花回头看向了花海,轻声说道:“但人间不是有很多花都是相似的吗?李树开放的时候,落下的那些花都是很像的,都像雪一样。”
陆小二似乎很是不能理解的看着木子花。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和她说这些东西。
花和花有相似的,人和人也是有相似的,但是某一朵花未必是曾经见过的那朵花——也许是因为花期很短。
某个人也未必是曾经见过的那个人。
只是世人说着——啊,你就是当年的那个某某某的时候。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是一种并不确切的经验主义。
所以小少年没有办法将它很是确凿地当成一种规则说出来。
相似的人,一定是当年的人吗?
所以陆小二轻声说道:“所以我猜是我看错了。”
木子花默然无语,看了小少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多谢。”
这个小镇少女自然比陆小二年长几岁。
只是有时候却也懵懂得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譬如尝试从草莓屁股和人的屁股都是白的方面,去证明人就是草莓。
但是在某些方面,大概小少年是极富有优势的——十三岁的小少年的见闻里,是人间历史之中,传承下来的一切经验总结。
少年如果喝过大河的水,便会知道那些水是什么味道的。
有些人间是一条古老的大河。
有些人间是一条潺潺的清溪。
远处有那个年轻人并不相信的声音在镇子里响了起来。
“草为萤!”
“草为萤!”
“我要完蛋了,你快出来!”
......
陈鹤背着剑,像是一个末路的剑修一样,跑遍了整个镇子,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个提着青色的酒葫芦,优哉游哉地在人间走着的青裳少年的影子。
陆小二和付江南默默地跑到了一处屋檐上看着,那个提着空空篮子的少女木子花便在某处街头坐着。
其实对于木子花而言。
这些少年与年轻人的到来,确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那种感觉.....
木子花坐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拥有一大片的李子林,在春夏之间,曾经开满了花,落了一地,就像下着雪一样。
但是李花总是会谢地。
于是你站在林子里,抬头看着那些青青的果子,想着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等到你开始储藏果干的时候,来了一些曾经见过那片李花林的人,他们满是惊叹满是惆怅。
站在那里说着——这里曾经开满了小白花啊!
林子开没开花,种花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但是木子花也没有说什么,就像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草为萤已经死了一样。
如果有人问起李花的事。
她也会笑着说着李花已经凋谢了。
枯萎的时候,那片林子曾经泪落如雨。
陆小二与付江南并不知道木子花的这些心思。
尤其是后者。
看着那个抱着猫背着剑,假装是个剑修的年轻人在街头奔走着的时候,他不住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天月华。
“我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师兄。”
付江南看了许久,低下头来,看着檐脊上抱着断了的溪午剑坐着的陆小二,神色很是严肃的说道。
小少年抬头看着付江南,很是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付江南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解释自己先前在花海里看见的那一幕,所以他说得有些犹豫。
“陈鹤身周的嗯...时间有问题,在他的四周,一切都会过得很快。”
陆小二很是惊诧地看着付江南,目光又落向了那个街头的年轻人。
“我怎么没有发现?”
付江南很是惆怅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在他的身周了,被他看见的人,好像都会在一瞬间跌落进来,就像站在云雾高山之上,低头俯瞰的时候,你会想着,山真高啊,可是等你跌落下去,你只会看见很多云飘来飘去,山顶是看不见的东西了。”
陆小二皱眉看着付江南,大概并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件事。
“是的。”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安静地待在檐下的木子花却是突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陆小二低头看着那个小镇少女,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要如何证明?”
木子花轻声说道:“你可以把剑飞出去。”
这个少女转头看向了小镇外围,那片剑湖所在的方向。
付江南好像明白了什么,看向陆小二,说道:“你可以将剑送出去,而后用和剑一样的速度去追它。”
小少年茫然地说道:“我能够追上我的剑?”
“不能,但是在某一刻,你和剑的距离,会无限接近,那里,就是不受陈鹤身周时间影响的界限点,也许你还会看见另一个无限发散的自己,和另一柄溪午剑。”
付江南说着,补充了一句。
“你可以相信我,我是悬薜院的学生,我旁听过数理院的课,他们说时间就是光,那么飞光肯定就是剑光。”
民科付江南信誓旦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