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德曲很是惭愧地裹着大棉被走出了院门。
只是走了一段路,又觉得还是有些古怪,于是又跑了回来,结果一进院子,便发现陈鹤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那块豆腐依旧摆在铁板上,正在滋滋地煎着,有种焦香味正在缓缓弥漫着。
南德曲神色古怪地看了少许,又在风雪小院里张望着,可惜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年轻人蹲在角落里的身影。
“陈鹤?陈鹤?”
南德曲叫了好几声,可惜满院寂静,那样一个年轻人并没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
那辆天衍车依旧停在不远处的檐下,轮椅上有些被风吹过去的雪屑,看起来并没有动过,院子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脚印,那至少还能说明陈鹤是走出院子去了,这让南德曲很是疑惑,裹着棉被很是臃肿地穿过院子,停在了那块还未熄火的铁板前,伸手拿起了那块豆腐。
豆腐虽然有些煎过头了,但还是能吃的。
只是不是铁板豆腐的火候而已。
南德曲把豆腐送进了嘴里,裹了裹被子,又在房间里四处都找了找。
可惜哪里都没有看到陈鹤的身影。
这样一个年轻人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南德曲叼着那块豆腐重新回到了檐下,站在那里看着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脚印的院子。
难道陈鹤真是什么人间大剑仙?
然后被自己拆穿了身份之后,就飘然离去了?
南德曲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迷蒙却也瑰丽的天空,看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找什么,裹着大棉被继续向外走去。
如果不是前辈,找到了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前辈,都不愿像个人样在人间走着,自己又能够勉强什么呢?
还是去找师兄吧。
......
陈鹤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梦了。
天上镇什么时候有一片海了呢?
这个年轻人满是茫然地站在剑湖边,擦了擦鼻前的一些血,低头看着那些有着许多剑光游行的湖水。
这片人间确实陌生得很,连桃花都不见了。
陈鹤沿着那一线变得极为漫长的水岸四处找寻而去,可惜什么也没有看见。
自己一定是做错梦了。
陈鹤很是笃定地想着,那就再来一次。
这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剑湖边,重新出现在了风雪小院里,那扇院门正在风里微微晃悠着,这让陈鹤有些好奇,南德曲应该早就走了的吧,难道方才又有人来过?
是庄白衣,还是那个大和尚,或者说那个要死不活的南楚灵巫?
陈鹤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想,本想拿着先前煎老了的那块豆腐吃了,结果却摸了个空。
这让这个年轻人诧异的同时也不由得多了一些担忧——完了,自己不会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吧。
说不定再过几日,便连到底是过了一日还是一月都分不清了。
陈鹤打了个寒颤,没有再去管什么豆腐不豆腐的,第二次前去了天上镇。
.......
陈鹤第二次出现在天上镇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确实没有来错地方。
这里确实是天上镇。
只是一切已经大变了模样。
变得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比如剑湖好似剑海。
譬如原本湖畔花海的小土丘,已经像是一座高山了。
那个镇子呢?
那棵桃树呢?
草为萤呢?
陈鹤挠着头,沿着秋日的海岸一路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这个年轻人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倘若有一卷卷尺的话,陈鹤一定可以量得出来,自己的影子有十三丈二尺七寸三。
哪怕没有卷尺,陈鹤也看得出来,自己的影子长得很。
但是长得并不妙。
一点都不妙。
大事不妙了啊陈鹤。
陈鹤心中默默地想着,抬起头来,西面远山之上,有一轮秋日的夕阳正在缓缓坠落着,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落到那些山崖云雾之后,将一切光芒都藏了起来。
这也是陈鹤的影子这么长的原因。
只是。
陈鹤很是惆怅地叹着气。
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天上镇离黄昏时候,还远得很吧。
陈鹤觉得自己对于时间的感知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否则怎么会才感觉走了一刻钟的样子,那些天光就这么迅速地成熟,以至于——以至于像是一块瞬息之间便煎过头的豆腐呢?
一切都是黄灿灿的。
确实像一块豆腐翻过面的样子。
陈鹤举起手凑到了唇边,围成了一个喇叭状。
“草为萤!”
“草为萤!”
可惜就像南德曲在院子里叫着陈鹤的名字一样。
一切都是没有回应的。
当某些人不在这里的时候,不管是冬雪,还是秋云,什么都不会给出回应。
于是那些声音一并飘远而去,直到云雾山崖的边缘,坠落下去。
从此人间不闻音讯。
这是当年陈云溪说过的一句话。
甚是应景。
夕阳很是迅速地坠落着。
在陈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星夜灼灼。
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只是一面走着一面喊着。
......
人间有种很是奇怪的声音。
陆小二坐在镇口花海小道上,一面看着那些夕阳,一面很是疑惑地竖起了耳朵。
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很是愤怒地控诉着自己的不满一样。
“草!”
是那个叫做付江南的师弟吗?
在柳青河离开之后,这个小少年询问过镇上的一些人。
他们说看见了一个少年剑修与木子花一同离开了镇子。
木子花是谁陆小二并不知道,但是少年剑修,大概便是付江南了。
陆小二并不能从那种很是缓慢,很是渺远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到底是谁。
他与付江南并不熟。
难道他们在大湖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他很愤怒?
陆小二抱着残破的溪午剑,出神地想着。
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听见了第二个字眼。
那是——喂!
就好像骂人之后,觉得不爽,还要问一问,喂,我草你妈,你有没有在听啊!
陆小二唇角有了一些笑意,迎着那些很是凉爽吹过花海的秋风,向着剑湖那边看去。
这样骂人一定很痛快吧。
我草你妈,喂,你听见了吗?
只是很快,陆小二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当他听见了第三个字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错得有些太离谱了。
那是一个萤字。
所以那不是在骂人,也不是在询问。
而是有人在大声呼喊草为萤的名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个字会间隔这么久。
陆小二眯起了眼睛,在路边端正地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很是认真地听着那些穿过山崖花海与大湖而来的声音。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确实是——草为萤。
小少年握着残剑站了起来,很是茫然地站在那些暮色将坠的人间里张望着。
是谁在叫着草为萤的名字?
他难道不知道草为萤已经死了吗?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本来打算穿过那片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般辽广的花海去找找,只是身体上的疲倦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想法。
于是他握着残剑,重新在那里坐了下来,端正地坐着,看着花海高山的另一边,想要看看,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走过来。
......
付江南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小舟从剑湖的水泄之地一路荡了回来。
狸花大人真的是一只狸花猫。
付江南当时看见那只从云雾山崖里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跃出来,落在了大湖边缘的大猫,在没有抓到道人之后,转头扑向小舟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
哪怕小舟并没有因此而倾覆下去,付江南亦是心有余悸,很是感叹地想着禁止随地大小变,确实是极其正确的。
大猫在空中便变成了一只小猫,而后一下子便落在了木子花肩头,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目光看着付江南,很是傲娇地喵了一声。
付江南虽然承认自己全程就是一个真划水的,甚至还可能因为某个念头,帮了那个道人一个大忙——不然李石也不会在取走桃花之后,和他说了一声多谢。
但是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确定木子花肩头那只盘卧着的猫就是先前云山大湖之中的那只猫,付江南怎么说也要问问它,自己的剑到底锋不锋利。
可惜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付江南叹息着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湖岸,这里便是当时他和木子花离开的地方,尽管剑湖里发生了一些很是震撼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株湖边桃树,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开放着。
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的木子花下了船,又取下了那个舟头的篮子,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舟上发着愣的付江南,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狸花大人,便向着小镇方向而去。
付江南匆匆下了小舟,站在湖边,看着木子花的背影,有些焦急地说道:“白玉京......”
木子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玉京,长久没有说话。
狸花大人卧在少女肩头,本想回头对着这个少年剑修喵上两声,只是却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很是突兀地转回头去,在一片暮色里看向了花海的另外一面,而后什么也不说,便跳了下来,惊起一线花草,消失在了那里。
少女大概确实不想将这样一柄剑还给这个少年。
只是人间惯常的那种‘你说这是你的剑,你叫它它会答应吗’显然是不行的。
因为这柄剑大概真的会答应。
而后穿破大湖,拖曳着剑光,划破这片人间,向着那些天外邪魔所在地方而去。
白玉京当然是天涯剑宗的剑。
除了这个名字。
所以哪怕狸花大人突然不辞而别,木子花都没有在意,只是站在那里,很是认真地想着一些东西,一直想了很久,这个少女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付江南说道:“这柄剑不能给你。”
付江南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太喜欢了。”
大湖边很是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星夜将近之时的大湖之风穿过云雾山川而来,很是悠然地吹着这片花海,吹着那些纷纷盛开的桃花。
付江南很是错愕地站在那里。
他其实想过一些理由。
譬如这柄剑能够穿过似梦非梦的界限,将你们这样的天外邪魔带进来。
譬如它能够唤起一天剑光如明月,照得少女满怀冰雪。
只是大概没有想过,木子花会这样平静地说着她太喜欢了。
虽然说,做人要潇洒一点,喜欢一朵花,未必要摘下来,喜欢一朵云,未必要让它停下来。
但是其实说到底,这些都是一种建议。
而不是准则,更不是真理。
木子花认真的看着付江南说道:“所以我确实不能给你。”
如果真的很喜欢一朵花,当然是可以摘下来的。
如果有能力让一片云停下来,那也是不犯法的。
付江南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有师兄,还有师弟,也有师父和师叔,当然,这些并不能用来仗势欺人,因为他们可能连我都打不赢,但我只想说,这柄剑关乎我们日后,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些高山大河——如果我弄丢了这柄剑,他们....整个天涯....整个岭南剑宗,也许都不会原谅我。”
其实一开始,付江南也只是想要找到这把剑,关于道人的事,反倒是一些节外生枝的事。
木子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剑湖里有很多剑,草为萤当初留了很多的剑。”
付江南诚恳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二者的意思大概都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别的剑呢?
只是很快这个少年剑修的口风便变了,看着那个少女渐渐提起了手里的剑,剑上渐渐亮起了白芒。
付江南在震惊之余,还是连忙松了口,更加真诚地说道:“当然,你如果实在喜欢这柄剑的话,我们也是可以让给你的,大家好歹朋友一场,不至于用对待敌人的方式来对待我.....”
只是木子花却也是带着一些惊诧之意,看着手中那柄剑,直至它脱手而去,在星夜里摇曳着,像是一片承载着月华的羽毛一般。
“这不是我的意思。”
......
陈鹤先是被那只见过几次,老是喜欢去逮小镇里某个孩童养的小青雀的狸花猫突然扑在了花海里,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人间有着一片带着灿烂白芒的长剑飞了过来,插在了他的面前。
一系列的变故显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鹦鹉洲?黄鹤楼?嗯?白玉京!”
“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十二楼?”
于是另一柄叫做十二楼的剑便落在了陈鹤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