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的庆功宴从中午就开始了,由于正值四月回春之际,朱元璋命人将宴席摆在了昭阳殿外。那里紧挨着御花园,临湖不远,正是赏杏林苑杏花飞舞的大好地方,苑内丝竹管乐声音清亮悠远,沁人心脾。
殿外平台上正中摆着金龙大宴桌,皇帝朱元璋端坐之上,他的左侧坐了太子朱标,右侧坐着两名少女,正是九公主怜香和年仅十岁的十三公主芷凝。
平台之下的左侧,自北向南依次坐着有资格参加盛宴的妃嫔亲贵,由于成年的皇子都已去封地就藩,所以此刻出席的亲贵大多数是公主与驸马。按规矩,怜香与芷凝也该坐在这边,但由于朱元璋对怜香无节制的宠爱,使得他将怜香的位置设在自己的身边。而芷凝年纪尚幼,最喜欢黏着她九皇姐,因此朱元璋也特许她坐在怜香身边一同伴驾。
平台之下右侧则坐着以蓝玉为首的文武百官,几位北伐的将领坐在蓝玉身后。此时蓝玉正一杯杯的喝下所有人敬来的酒,英气逼人的脸上泛着红光,实是春风得意。
席间,朱元璋对蓝玉很是亲厚,几度与其同饮,引得一众亲贵文武也纷纷向蓝玉敬酒示好。
蓝玉刚从边塞回来,精明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边塞的仆仆风尘和未来得及被京都烟花鼎盛洗去的倦色。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百官之首,款款向众人解答着征途之事。
朱元璋听着他的述说,脸上的笑容淡淡,只对坐于左侧的朱标道:“凉国公是我大明第一名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无人能出其右。太子,你平日要多向凉国公虚心讨教才是。”
朱标低头应道:“是,儿臣明白。”他举起手旁酒杯,向蓝玉道:“凉国公是我大明第一功臣,孤是后生晚辈,资历颇浅,日后还望凉国公不吝指教。”
蓝玉见皇上和太子如此厚爱,连忙举杯还礼:“多谢皇上看重,多谢太子殿下厚爱,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吾皇效力。”
朱元璋饮下一杯酒,他瞥眼看向蓝玉,眼中颇有深意:“爱卿,令侄机智果敢,在此次北伐中又有过人表现,听闻你膝下唯有一女,朕有意令他为凉国公世子,待将来承袭你的爵位,爱卿意下如何?”
蓝玉闻言心中一惊,他知道这道圣旨将会影响蓝磬一生的命运,他无法回应,但若拒绝皇上又显得太过不识抬举。
左右为难间,朱元璋却已笑道:“怎么?爱卿不愿意么?”
蓝玉连忙站起身行礼,“皇上厚爱,臣感激涕零,就此替小侄谢过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抬手道:“如此甚好!嗳,爱卿快快请坐!”
蓝玉谢恩后坐回席间。
“英雄出少年,令侄实在是难得的才俊,朕对这样的少年英雄颇为欣赏……”他漫不经心的环视了一下,不无玩笑地说道:“朕膝下的几位公主中也不乏与令侄年龄相仿的,诶,朕把八公主洛盈赐婚给令侄如何?”
此言一出,众亲贵眼神齐刷刷看向蓝玉,又看看坐在不起眼位置的洛盈公主。
蓝玉心中咯噔一下,只觉一阵凉风吹过,从心底凉了起来,背上冷汗淋淋。洛盈公主比起倍受宠爱的怜香公主实在是不起眼的很,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公主,如果拒绝岂不是让皇上面上无光?但若是应允,自己那位“侄儿”又实在并非男儿之身,到时岂不是欺君之罪?
虽然前后不过几秒的时间,但气氛实在有些尴尬,蓝玉愣在当场不知所措,洛盈见蓝玉犹豫已觉面上无光,咬着嘴唇眼中含泪欲滴。
朱元璋脸上依旧是不变的笑意,但却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正在所有人都骑虎难下的时候,一个恬静的声音在朱元璋身旁响起:“父皇真是的,这是八皇姐的终身大事啊,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来呢?再说了,咱们也该先听听八皇姐的意思才好啊。”
说话的人是怜香,刚刚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她已将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心中叹息,八皇姐贵为金枝玉叶,却连终身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其实怜香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是幸运的,能够拥有父皇的宠爱,能够拥有一切其他姐妹都无法拥有的权力。
听到怜香话语的朱元璋慈爱的看向她,笑着点头:“是是,怜儿说的有道理!”然后他才转头看向下面的洛盈,道:“洛盈,你怎么说?”
左侧的席间慢慢站起一个淡黄色宫装的少女,她涩涩地对朱元璋道:“父皇……儿臣……儿臣与蓝公子素未谋面,实在是……”她的声音很轻,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很不起眼。
听到洛盈这番话,蓝玉如蒙大赦,他连忙站起身一鞠到底,“皇上,小侄年轻识浅,实在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是小侄没有这个福气……”
朱元璋目光只是淡淡扫过洛盈,随后落在蓝玉身上,“如此的话,就当朕没有提过吧。”
洛盈与蓝玉分别向朱元璋行过礼,才慢慢坐回原位。
经过这一事,蓝玉知道皇帝的试探已经开始了,他再没有刚才的心情畅所欲言,只是应付着不断来敬酒的人,心中只觉得有丝丝凉意。
而另一边,洛盈那里也再没有什么好心情了。她脸上有些苍白,刚刚差点当众出丑,只觉得委屈到了极点。她身旁的三公主安庆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没好气的说:“父皇也真是的,没事提什么指婚,好端端的到给咱们姐妹添了不痛快。”
洛盈并没有接话,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安庆续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怜香一句话父皇就给了她自己选驸马的权力,这样的宴会场合竟然还能坐在父皇身边同大皇兄平起平坐。”她拍了拍洛盈,“你也是,遇到事情就六神无主,也学学人家怜香,在父皇面前撒撒娇才是本事!”
“三皇姐……我……”
“你少说两句吧!还嫌不够乱的?”洛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安庆和洛盈同时抬头看过去,见到了已站起身来的大公主临安与二公主宁国。
临安只是端庄的站在一旁,宁国却道:“少说话多做事,省的父皇耳根子没个清静!你们看着怜儿得宠眼红?哼,平日里你们若是能有怜儿一半的孝顺懂事,父皇也定能少操不少心!”
说完,不待安庆有说话的机会,临安和宁国就已转身走了。
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微风拂面,箜篌悠悠,曲声荡荡,令人心旷神怡。
怜香浅浅的品着桌上淡酒,酒过三巡之后却也觉脸上微热,她见朱元璋此时兴致也好,轻声说道:“父皇,儿臣想去园中散散步。”
朱元璋慈爱一笑,“去吧。”
“父皇,我也要去!”听了怜香要去散步,一旁的芷凝也定是要跟着了。
朱元璋心情正好,大笑挥手:“同你九皇姐一起去便是!”
“谢谢父皇。”小小的芷凝咯咯笑着,娇俏可爱。
怜香向父皇微微行礼,又点头示意锦霞与初美随行,便被芷凝拉着走远。
御花园内的空气比昭阳殿外又好了些,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比别处多了清爽之意。
怜香拉着芷凝漫步其中,颇觉惬意。
及至湖边之时,只见一道墨色的瘦小身影临风而立,手中握一卷书,摇头晃脑正在背诵。许是听到脚步声,那少年扭头看了过来,怜香微微一愕,只觉这少年十分眼熟。
少年看清怜香相貌,忙低头拱手道:“小姑姑好……”他又低眼快速瞟了芷凝一眼,面上一红,低声续道:“芷凝姑姑好。”
那少年看上去只比怜香小一两岁的样子,突然受他如此之礼,芷凝不禁怯怯的退开两步。怜香笑道:“芷凝,这位是大皇兄的长子,论长幼之序是你的侄儿。”
芷凝只是微微点头,依旧躲在怜香身后。
那少年正是太子朱标的长子朱允炆,怜香是孝慈皇后之女,地位超然,朱允炆自小便与这位只大自己两岁的姑姑颇为熟络,便一直称呼她“小姑姑”。而怜香自幼便以长辈的身份与他来往,此时也显得比朱允炆要成熟的多。
朱允炆的长相本不俗,此时一袭墨色裘袍华色出众,然而自幼被拘束甚严,不免神色拘谨,眸中亦无多少炯炯神采。怜香伸手掸了掸他肩上柳絮,温言道:“这般好的兴致?在这春风之下读书。”
朱允炆尚有些稚气的脸上露出浅浅沮丧之情,淡淡道:“我功课没有做好,母妃罚我在这里背书。”
怜香一愣,朱标此时的太子妃是朱允炆的生母吕氏,她是出了名的严苛,又是急性子,想必是在气头上说了什么重话,让朱允炆如此吃心。
微微一笑,怜香好言安慰:“你母妃也是为你好,不要太在意,母子终究是母子,她疼你爱你之心胜过所有。”
朱允炆低声答道:“是,多谢小姑姑关怀。”
怜香温和道:“也不早了,正是午膳时分,你快回去用膳吧。”
朱允炆闻言愈加低头,轻轻摇了摇头,“母妃要我背不好不得回宫用膳。”
怜香微微吃惊,“这怎么行,哪能不用膳的?饿坏了可怎么办?”
“母妃说要勤奋念书才会有出息。”
怜香叹息道:“你母妃希望你争气是不错,可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沉吟一下,怜香笑言:“无论如何眼前最紧要的还是先用膳,不介意的话,先到我宫中用午膳吧。”
“这……”朱允炆微微迟疑。
怜香笑道:“你且放宽心,只有咱们在场的人知晓,你我不说出去,凝儿年纪还小自是不会说出去,小霞与初美也定不敢说出去,如此你母妃便不会知道了。”
朱允炆微一沉吟,继而深深一鞠到底,“如此,多谢小姑姑。”
怜香命小霞先一步回到飘香宫叫膳房准备午膳,自己则带着朱允炆与芷凝随后便到。
许是真的饿了,朱允炆不一会儿便将膳食吃了干净,他放下手中筷子,不好意思的冲怜香笑笑,“我吃饱了,多谢小姑姑。”
自从遇到朱允炆后,芷凝就很少说话,此时又枕在怜香腿上睡着了。怜香轻轻拍着芷凝的背,抿嘴轻声笑道:“不必客气,若以后你再不乖惹你母妃罚你饿着背书,你便可来投奔于我,我这里总是会有饭吃的。”
朱允炆微微抬头,眼中有着恳切的温意,“小姑姑的关心侄儿铭记在心,日后无论何时,侄儿也定会牢记小姑姑的情谊,决不敢忘。”
他的话中带着诚恳,怜香不禁微微一笑,“你我是至亲,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你不必谢我,也不必放在心上。”
朱允炆嘴角微扬,他拱手,低声道:“儿臣还要继续背书,先行告退了。”
太子妃教导过于严格,使得这原本应该青春洋溢的少年被教导的过于守礼,不免老气横秋。怜香望着他离去时黯然的声音,不禁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