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帮墨兰做了一个很划得来的交易,只要墨兰忍住二十年不说话,他就会给墨兰一辈子的健康,还有阿娘和阿父一辈子的安心。“
健康很重要吗?墨兰发不出声音,只是疑惑地看着阿娘。
“阿兰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阿娘会同意吗?因为健康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种东西。有了健康,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晒太阳,可以穿漂漂亮亮的衣服,可以开心地爬树、摸鱼,不会像阿娘一样,伤口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也不用像盘龙城其他内门的女子一样,一直裹着黑漆漆的袍子,有一双每月褪脱皮的手,连一杯热茶水都不能端起……“墨娘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她没有将那句只能活到四十岁说出口。
墨娘已经三十岁了,她还有十年,十年,怕是见不到墨兰娶夫生女了吧。
三十岁的墨娘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鬼石匠,几年前她才知道内门的秘密。原本她并不是羡家内门的人,根本没有做鬼石匠的资格,可自从盘龙城归顺大奏起,羡家内门的家主决定敞开家门,培养一些外姓子弟。
被选中的小孩子被强制要求每日浸泡在内门的汤泉里一个时辰。
起初她们并不在意,直到看见半透明的皮在沐浴的汤池里飘飘荡荡,小伙伴的褪皮是从手指开始的,退了皮的手指被浅绿色的汤泉浸泡着,像一颗颗皱巴巴的干枣子。
可师傅并不觉得意外,她们拉走了那个小女孩,再次看见那个伙伴的时候,她已经裹上了黑袍,慢慢地,裹着黑袍的伙伴越来越多。
第一次的蜕皮只是有些不易察觉的瘙痒,之后是愈来愈明显的疼痛,燥热,和瘙痒。鬼石匠蜕过皮的皮肤敏感异常,不仅不能被阳光直晒,一点温热也会被烫出燎泡,因此长袍和手套也就成了鬼石匠的标配。
给女儿墨兰灌哑药也是从那时起的念头,身为一名卓越的鬼石匠,墨娘知道,自己的女儿也会受到内门的关注,等她满了五周岁,也是要送到内门进行测试,通过测试的女孩会直接送到内门培养,测试不通过的女孩会在十周岁的时候进行第二次测试。
爱女心切的墨娘注意到了工坊里会有前来送信消息的默奴,她们可以自由行走于盘龙城,虽然也穿着长袍,但是一双手却是白白净净,而且默奴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便会被送出行宫,恢复自由。
既然做个寻常女子是个奢望的话,那就将墨兰送去行宫做个默奴吧,装聋扮哑二十年,那副从食医那里买来的哑药的期限也是二十多年,就能拿着不菲的俸禄远走高飞了,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墨兰也可以想清楚自己将后的路,不用和盘龙城其他女子一样在十几岁的时候娶夫生女。
女儿啊,记着,你是一个听不到的聋子,无论别人怎么喊你都不要回头,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回应,墨娘再三警告自己的女儿,年幼的墨兰却是头也没抬,墨娘对女儿的反应很是满意。
于是,那年四月,一身绛色长袍的墨娘牵着身披粉色轻纱的墨兰踏上了通往行宫的路。
管理默奴的姑姑是与墨娘有些交情,直接免去了身份审核让墨兰参加四月十五的面审。
那位姑姑告诉墨娘,行宫中的贵人挑选默奴时,相较于“哑更注重“聋“,她们通常会在女孩的耳边放置一片铜片,然后用锤子用力敲打,除了看女孩是否躲避之外,还会有人观察女孩的头部颈部有没有出现下意识的动作。
四月十五,还有七日,墨娘取下被兰花银簪子钩住的头纱,蹲下身子郑重嘱咐着女儿。
墨兰的耳垂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块半透明的琥珀,墨娘正想最后再看一眼女儿的面颊,却看到墨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耳朵,
墨娘立刻抓住女儿的肩膀将她扭转过来,“不是说好了以后你都是听不到吗?“
墨兰被阿娘的反应给吓到,她拿过阿娘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下了一个“痒“。
墨兰深吸了一口气,将干净的帕子叠好,塞进了墨兰的嘴里,拔下了头上的兰花簪子,对准了墨兰的耳朵……
在管事姑姑准备的房间里待了两天,墨娘就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她想,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女儿那怨恨的目光……
这便是墨兰对阿娘的记忆了,后来她被凉笙大人选中,成了她宫中的一名默奴。
见识到了凉笙大人每月一次的蜕皮过程,墨兰想着,也许阿娘跟摊主做的交易是划算的。
可直到墨兰十三岁,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儿联系过的墨娘托掌事姑姑要走了墨兰衣服上的一条布条。
墨兰似乎明白了什么,等待了许多年的心凉了下来,盘龙城的习俗,家中的弟弟妹妹周岁的时候穿上姊姊的旧衣就可以接走姊姊的运气,但男穿女衣毕竟不太合适,在墨兰家乡那边就变成了弟弟妹妹的衣服上要缝上姊姊衣服上的布条。
阿娘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和自己联系了,若不是今日阿娘说要讨要她身上的布条,她竟不知自己还有一个弟弟,而且记忆力最疼爱自己的阿娘竟然要自己将运气转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
又过了许多年,阿娘再次来找墨兰。
满头花白头发的阿娘抱着墨娘就开始哭诉起来,要她一定要保住年幼的弟弟。墨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听不见,也不想听见,一颗心也变得坚硬起来。
阿娘,你忘了吗?我的耳朵也是你亲手用簪子捅聋的。
墨兰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阿娘抱着自己为弟弟哭泣,许久许久,阿娘抬起头,晃着许久未见的女儿:“救救你弟弟,他可是阿娘的命根子啊—阿兰,你在行宫待了那么久,一定认识许多贵人是不是?你去求凉笙大人好不好?用阿娘的命也可以,你去求凉笙大人好不好?”
墨兰看着阿娘的嘴唇,她知道阿娘在说些什么,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她想知道自己数到什么时候,阿娘才会说出一句关心自己的话。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墨兰还在被阿娘用力地摇晃着,可惜了,她还攒钱请行宫的厨子做了几道拿手好菜给阿娘尝尝的。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阿兰,是阿娘一时情急给忘了,你说不了话—”看到阿娘的口型,墨兰的眼睛亮了起来。
“阿兰,我有办法让你说话的,你去求凉笙大人,我把解药给你好不好,只要你去求凉笙大人,请她救救我的宝贝儿子,我就把哑药的解药给你好不好?”
震惊之后,墨兰的脸上是死灰一般的神情,她内心对阿娘仅剩的依恋在她数到“八十三”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低头看向墨娘,点了点头……
地牢里是阴冷潮湿,而外面却还是春和景明。
盘龙城,被“人”字形的河流给分成了三部分,两条分支又各有两条分支,隐隐约约看起来也有几分像“介”字,自西向东分别叫做:淘河、浣河、澧河与泫河。四条河流,澧河可以直接饮用,淘河与泫河连浇灌作物也不行,浣河虽然不像澧河一样可以直接饮用,但是也不想淘河与泫河一样让盘龙城的居民避之不及,时常有附近的居民去浣河清洗衣物,这也是浣河名称的由来。
庆祝熔铸节的主要活动场地就在浣河与澧河之间的绿湾,那里的匠人主要是冶炼青铜的,熔铸节的活动也是以这项最古老的技艺为主。
整个四月,青铜匠人家的男童便会在绿湾现垒一个小泥窑,用自己做的模具和自家的铜料在众人面前制作铜器,以来展现孩子的天赋和每家每户铜料的质量。所以熔铸节的时候,也经常有一些手艺高超的青铜大师借此机会挑选弟子。
甄寻看见英儿也有了一点倦意,便提议喝点甜米酒休息一下。
坐在米酒摊子里,甄寻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忙活着。
男孩先是将一些橙褐色的小物块装进小罐子里,放在装满燃烧的炭块的简易泥窑,然后拿起一根中空的竹管使劲吹着,吹了一会儿,又加了一铲炭块,然后再鼓起腮帮子使劲吹着,再铲出一些燃尽了的炭灰,如此往复,过了好一会,花猫脸男孩用火钳拨开炭块,打算将罐子夹出来。
“啧啧啧,老刘家的小刘,火候掌握得不错,就是模具做得差点。”米酒摊子的老板瞟了一眼,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