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锋星夜前行,在清朗的月辉铺满庭院时回到了碧落院。
“宋羊呢。”他一进来就问。
“公子一直在书房里。”卓夏回答。
程锋脚步一转,就往书房去,卓夏紧随其后,迅速且简洁地禀报宫宴上的事。
听到宋垒拿那种腌臜玩意儿暗算宋羊,程锋勃然:“宋垒人呢?”
“还在宫里。”卓夏两手垂在身侧,恭顺地低头道:“他喝下少剂量的药物,发作后被三皇子派人关了起来。”
程锋神情冷峻,眼底一闪而过杀气腾腾的锋芒,他吩咐了卓夏几句,然后收敛怒意,直到整个人又变得和煦温暖,才敲了敲书房的门。
“谁呀?”宋羊像一只警惕的狐狸,迅速抬起头。
“我。”
听出程锋的声音,宋羊松了口气,“快进来呀。”
程锋走进去,宋羊又催促他:“关门关门。”
程锋将门关好,走过去看到宋羊衣衫凌乱,脚步一顿,一瞬间想到了之前在书房里的趣事。
直到他看到桌上打开的一罐油脂。
——因为孩子的成长撑开了肚皮,皮肤受到牵拉,会感到瘙痒,这时候就需要抹比较滋润的油脂来缓解,还能预防妊娠纹。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就自己抹了。”宋羊一边解释,一边拆解刚刚匆忙系上的衣带。
程锋清了清嗓子,也清了清脑子里的有色废料,“我来,你等我洗个手。”
“好。”
“坐到榻上去。”程锋又道:“下回让玉珠帮你,不要窝在椅子里,弯腰时压着肚子不难受?”
“还好,没有压着。”宋羊回答,乖乖地走到软榻边坐下,撩起衣服,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程锋洗净手,挖了一块油脂放到手心里,揉搓化开、再揉搓至掌心发热,然后覆在宋羊肚子上,缓缓向两边打圈涂抹。
宋羊舒服得脚趾抓紧。他自然、放松地倚靠着软垫,望着程锋。这个角度非常清楚地看到程锋长而茂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略薄的唇形,他心痒痒的,问的却是正经事:“宫里出什么事了?”
程锋便将旼帝昏迷的事说与他听,而后道:“我们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
“嗯。”宋羊早有心理准备,他笑眼弯弯地对程锋道:“要想我,但别太想我,适当地天天想就可以了。”
因为他的玩笑话,程锋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他看着宋羊的眼睛问:“只许天天想?时时想不行?刻刻想呢?”
“不行哦——”宋羊嘻嘻一笑,把脸凑过去,程锋默契地跟他亲吻。
两人鼻子碰着鼻子,呼吸缠绵地交织在一起,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紧扣的十指是打不开的锁。
这个吻平静、温柔,但也漫长,藏着他们没有用言语表达的不舍与眷恋。
“你什么时候走?”宋羊趴在他肩头问。
“天亮之前。”程锋答,又摸了摸宋羊的肚子,才细心地为宋羊整理好衣衫。
“好。”宋羊点头,他神色如常,仿佛程锋只是普通的外出工作,继而扬声唤玉珠摆饭。
程锋也像平时那样照顾着宋羊吃饭,两人偶尔开开玩笑,小声说话、散步,时间就这样流逝着。
夜色又浓了些,也意味着离天亮更近了一点。
宋羊拿出自己之前整理好的东西,先是一个百宝袋。
其实就是一口布袋子里装着各种各样可能用得上的工具,有最常用的打火石、小匕首、小锤子、绳子和铁爪等等,还有伤药、肠胃药、解毒剂。
宋羊着重指出其中的两个小瓶子:“这个红色的是百解丸,蓝色的这瓶是混合了软筋散的辣椒粉,你别的不方便带没关系,这两个一定要随身带。”
“好。”程锋从不会漠视宋羊的用心,他立即将两个瓶子收到身上,然后在百宝袋里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拿出来一看,巴掌大的细木框装裱着两人的画像。
这也算是两人的合照了,宋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还洋洋得意地:“每天想我总不能干想吧,喏,给你这个让你睹物思人。”
程锋爱不释手地把小画框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才小心地取来另一个锦袋,将小画框单独收起来。
见他如此喜欢,宋羊也跟着高兴,紧接着拿出一叠纸,一张一张摊开:“这个是连弩的图纸。你们现有的连弩是三连发和五连发的,但五连发的比三发的笨重了很多,我在五连的基础上改了改,体型更小巧、换箭更简单,能连发五到七支。我本来想改成十连发的,但时间来不及——还有这几张,是防城可用的陷阱,具体怎么布置可以问王三可,我跟他讲解过,他留下,能帮到你不少。”
宋羊的安排让程锋有些惊讶,但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头——
宋羊翻开图纸底下的一叠手写稿,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偶尔穿插了几幅插图,封面写着《兵策》。
“这是我知道的一些关于行兵打仗的故事和计谋,是我们那个世界的故事,不一定有什么用,你就累的时候读一读,当作放松吧。”
程锋摸着这叠纸的厚度,绝对不是三两天就能完成的,这说明宋羊好早之前就动笔了。
宋羊又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欢乐颂库房的钥匙。我之前借着开张的名义,搜罗了大量的粮食,都囤在库房里了,种类、数量、位置,都记在账本上,账本在黄先生那,黄先生也会留在城内,你让卓四季与黄先生对接就好。”
给了钥匙,宋羊才开始说最重要的事,他正色道:
“竖壁清野——你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宫变需要兵马,就算宫中禁军都为元朝延所用,数量最多一万,只要围困了京城,外堵援军进京的路、内困禁军不得出,待他们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就能轻易拿下。”
元朝曦大概会以太子的某些错处为宫变的理由,给自己插上正义的旗子,所以围困京城的又一大目的,是防止宫变的消息扩散到民间、引发天下大乱。
——程锋也是这样想的。他因为那个梦,提前催动安丛出发、将自己的人手集中到京城附近,做了万全的布局,但宋羊为何也会想到这些?
而且就像是知道了他要做什么,让整个计划成功的余地更大了。
程锋看着宋羊,眼神复杂。
宋羊说完了正事,神情就没那么严肃了,他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我厉害吧,是不是吓到了?”
“嗯,真的吓到了。”程锋这会儿还想起更多的细节来——比如宋羊坚持要把欢乐颂的库房建得大且严密,甚至挖了三个地窖、又比如一直欢乐颂开张的时间、还有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以有角先生的身份发布新的图纸……原来宋羊每天忙忙碌碌,是在准备这些。
“你怎么会知道……”程锋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宋羊早就想好了台词,他神采飞扬地:“我之前就说了我能掐会算呀,什么都知道的,你怎么不信呢。”
程锋不信,这一刻他也不信这番说辞,但他无意深究宋羊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了。
这一桌子的东西,都是宋羊的心意。
程锋眼眶有些热。
宋羊可还没有“表演”完,他大拇指朝着自己,拽得不行:“我什么都知道,我超级厉害的,你知道你比别人强的地方是什么吗?”
“什么?”
“是你有我啊!”宋羊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又问:“那你知道你最不足的地方是什么吗?”
程锋虚心讨教:“是什么?”
“是我只有一个啊。”宋羊摇头晃脑地叹气,很是遗憾的模样。
程锋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但只是这样无法满足他心中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情感,他伸手将宋羊揽进怀里。
“我有一个你就够了。”程锋声音微哑:“我不贪心。”
宋羊抬手环抱着程锋的背,脸贴着程锋的脖子,闭上眼睛道:“说不定啊,我会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你幸福的诶。”
从宫里回来后,他在书房整理东西,偶然在程锋书桌下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木盒子。
他和程锋共用一间书房,但两人有各自的区域,平时不会随便翻对方的东西,宋羊下午发现那个暗格完全是意外。当时他纠结了好久,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把盒子打开了,没想到里头居然是一堆“破烂”。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送给程锋的东西,都被程锋小心地珍藏了起来。
大概就是因为程锋如此重视他,他才会想要回以程锋更多。
颈侧感受到些许湿意,宋羊环紧手臂,程锋也紧紧抱着他。
夜深了,玉珠来书房劝了一次让主子们休息,但书房的烛火依旧亮着,她猜主子们定是今夜难眠,便没有再来打扰。
卧房里,宋羊躺在程锋怀中,手里却拿着他不习惯的针线,手边是一堆程锋的里衣。
——这是习俗,在家人衣裳内里、胸口的位置用红线绣上特别的花纹,祈祷家人平安归来,之前程锋去洵水渠时他就做过,如今他们又要分别,宋羊选择再迷信一次。
程锋也不睡,他给宋羊打下手,递递剪子、闲话二三,陪着宋羊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咩”字绣完。
三更天,宋羊抓着程锋的手睡着了,程锋在他身边躺着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悄悄起身,亲亲宋羊的脸,又隔着肚皮跟孩子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带上宋羊给他准备的东西,迎着渐渐明亮的晨曦踏进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