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候在桂花巷子的下人说程锋和宋羊没有出门,坐不住的夏随侯忍不住找上门去。
程锋正在院子里练剑,听闻有人上门,便猜到了是谁,他看了眼时漏,让卓四季把人请进来,一边由宝珠服侍着净脸净手,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前往花厅。
玉珠恭恭敬敬地为客人奉茶,看到程锋进来,元荆舒清了下嗓子,先客套了两句,然后才道:“怎么不见你夫郎?”
“宋羊还在午睡。”程锋道:“他中午吃完饭后习惯小睡一会儿。”
安湘欣慰地点头:“这个习惯好。”
“大概再有一刻钟就醒了。”程锋道,他并不打算提前叫醒宋羊,显然,夏随侯他们也没有那个意思,于是一行人坐在花厅里闲话。
今日安湘和元恺和仍旧戴着帏帽,元恺和除了最初的问好,便很少言语,元晴和、元境和这对龙凤胎则乖巧地坐在一边,两双闪亮的大眼睛悄摸摸地打量四周。元荆舒见程锋气度不凡,与他查到的身份并不相符,心里正琢磨着,林大夫从外边回来刚好路过花厅。
程锋想起这家人上门的理由,刚要开口,林大夫一脸意外地:“小三爷?”
元荆舒是老侯爷的嫡三子,继承侯位前被唤作“小三爷”。昨夜林大夫并未与程锋两人一起吃饭,而是去找一位老朋友去了,故而不知道程锋和宋羊遇到了夏随侯。
元荆舒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不确定道:“林御医?”
林正斐连忙摆手:“草民早就不是御医了,小三爷如今也是侯爷了,侯爷若不介意,唤草民林大夫就成。”当年他离开京城前,是从五品的小御医,若是没有离开京城,说不定也成了太医,但林正斐不后悔,条条框框的京城哪有闲云野鹤来的自在?
“林大夫怎会在此?”元荆舒意识到程锋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林大夫把药箱交给药童,在程锋下首坐下,说道:“草民幼时家中有难,承蒙程大人救助,才顺利考入医署,后来程家没了,只留下小姐和少爷,然后小姐也没了,只留下十几岁的少爷,草民便辞去御医一职,跟着少爷。”
“程家?”元荆舒心中掀起惊涛,莫非是八年前的......?
“小辈关承锋,家母程茴,外祖曾任工部尚书。”程锋起身拱手一揖,“先前并非有意隐瞒,还请侯爷、夫人见谅。”
“......你父亲莫非是关钿?”
“正是。”
元荆舒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但想到关家早早就宣称长子早亡,这其中定然有一番不为人知的纠扯。
短暂的吃惊过后,元荆舒急于确认:“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也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晚辈确有猜测。”
“那他也知道了?”元荆舒声线微微颤抖,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程锋思虑一秒,点头。
安湘顿时把帏帽掀了,她生怕自己看错了:“他真的知道了?”
见母亲摘了帏帽,元恺和也缓缓摘下帏帽,露出那张与宋羊七成像的面庞。
林正裴惊讶地“嚯”了一声,玉珠反应最大,她就站在林大夫边上,一把抓紧了林大夫的胳膊:“跟公子好像!”
林大夫痛苦地皱起脸:“玉珠快撒手!疼啊!”
玉珠臊红了脸,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还是程锋提醒她宋羊快醒了,玉珠才勉强镇定地称罪告退,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跑。
被她一打岔,元荆舒和安湘也有了缓冲的时间,安湘急不可耐地问:“他怪我们吗?他愿意见我们吗?”
“他说顺其自然就好。”程锋如实道。看到夏随侯等人如此重视宋羊,程锋心里是高兴的,但他也知道宋羊的心结,所以他不会替宋羊做任何决定,也不会帮夏随侯说好话。
元荆舒握紧妻子的手,两人一叠声道:“好好好。顺其自然,自然就好。”只要孩子不排斥他们就行。元荆舒还提醒安湘:“你可别动不动就哭,吓着孩子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安湘用手帕轻轻摁了摁眼睛,随后笑着对程锋道:“让你见笑了。”
“您哪里的话,当我是寻常小辈就好。”毕竟是丈母娘和老丈人,程锋还是很礼貌的。
林大夫一阵云里雾里后终于明白了情况,捋胡子的手颤了好几下,还不小心薅断了两根。他纯粹是因为激动,少爷过去太苦,多亏有了公子,而今后又多了真心关心他们的正经长辈,老爷和小姐泉下有知,也会为他们高兴的。
“那我们可以叫你哥夫吗?”龙凤胎见事情挑开,不再拘谨,活泼地问。
程锋没答应他们,道:“你们暂时还是叫我程大哥吧。”
龙凤胎撇撇嘴,锦润哥哥也叫程大哥,这样怎么区别得出来这是他们的哥夫嘛。眼珠子一转,龙凤胎对视一眼:一会儿叫哥哥羊哥,比较亲近!
眼神交流完毕,龙凤胎又拉着元恺和的胳膊在他耳边嘀咕,告诉哥哥他们的决定,元恺和僵硬着身子点头。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在听完宋羊的遭遇后,他一直寝食难安,他占据着嫡长子的名头,在他享受着同样属于哥哥的那一份荣华时,哥哥却住在风吹雨淋的鸡窝旁,这让元恺和心中交织着心疼和愧疚。如果元荆舒和安湘知道孩子的想法,一定会告诉他,他没有任何错,不需要愧疚,但此时显然不是一个解开心结的好时机。
这一刻,花厅里的众人都翘首以盼,等待那道身影。
程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起身往外走,打算提前给宋羊通个气。走出花厅没几步就看到了还在犯迷糊的宋羊,宋羊两眼发直,一头栽进程锋怀里,软软糯糯地嘀咕:“我梦到酱肘子了。”
“那晚上吃酱肘子?”程锋看着宋羊睡得发红的脸颊,替他整理凌乱的头发,“你的耳包子呢?”
“什么包子?”宋羊摇头,“不吃包子,也不要酱肘子。”他梦到自己英勇地猎了一头野猪,把野猪做成酱肘子后,酱肘子居然跳出盘子追着他跑!
他慢慢清醒,正要说自己的梦,玉珠气喘吁吁地追来,“公子,你还没擦脸呢!”她俩给公子穿完衣服,转身端水的功夫,公子就跑出去了。
宋羊重启大脑,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反正家里也没外人,程锋肯定不介意他没洗脸的样子,他这么想着,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排人影。
“......”
见宋羊吓得都僵住了,程锋无奈:“我正要跟你说,夏随侯他们来了。”
宋羊没好气地瞪他:马后炮!然后一溜烟转身跑回房洗脸了。
等宋羊整理好自己再出现时,程锋依旧在花厅外等他,但远处的那排人影不见了,宋羊不禁想:刚刚或许是错觉呢?
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社死是真实的,走进花厅,对上好几双眼睛,宋羊用脚抠地都能抠出一座魔仙堡了。因为太尴尬,他甚至没注意到安湘和元恺和没戴帏帽意味着什么。
“羊哥!”
龙凤胎跑到宋羊身边,兴高采烈地打招呼,宋羊挨个摸摸他们的脑袋:“你们来了啊。”
宋羊没再纠正他们喊“宋哥”,龙凤胎窃喜不已,还给元恺和使眼色,元恺和便站起来道:“羊哥。”
他一站起来,宋羊就叹道:“你好高啊!”想到元恺和只有十七岁,宋羊微微羡慕:“你估计能长得跟程锋一样高呢。”
元恺和暗自比较了一下程锋的身高,认真点头:“我会的。”
宋羊笑起来,赵锦润总说元恺和冷冰冰的,他一直以为元恺和是冰山属性,没想到还挺呆萌。
几个小辈说着话,元荆舒和安湘羡慕地看着,宋羊直到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忘了跟夏随侯夫妇问好,顿时抠出了第二座魔仙堡。
他连忙起身行礼,却在称呼上犯了难,他用眼神询问程锋,程锋低咳一声:“侯爷和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
“见过侯爷,见过夫人,让你们久等了。”宋羊麻利地道。
“好,好孩子。”元荆舒和安湘纷纷掏出见面礼,三兄妹也送上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
宋羊受宠若惊,连忙答谢,再一看他们送的东西,从名贵玉饰、千金如意再到孤本名画,样样都价值不菲,而安湘还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拿了点,以后你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告诉我们。”
“这些都很好,就是太贵重了。”宋羊有些无措,他想推拒,但对上安湘恳求的眼神,顿时说不出话来。程锋悄悄在他手背上碰了碰以示安抚,而后让卓四季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回礼。
宋羊惊了:程锋什么时候准备的?
元荆舒有些没好气:这小子,若是我们没给羊哥儿礼物,他也不打算给见面礼吧!不过元荆舒还是满意居多:程锋如此维护羊哥儿,甚好!至于他是关钿的儿子这件事,就暂时放一边吧。
安湘虽然知道东西是程锋准备的,但心情也很好,对着程锋送的马鞭大夸特夸,夸得元荆舒都要吃醋了。他收到的是北地的烈酒,早年他在北地历练过,这礼物太合他们的心意了,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龙凤胎得到的是两套积木,这是宋羊设计的,运用了粗浅榫卯知识,在市面上刚流行不久,程锋特意找人用上好的木料打造了几套,为的就是送人用。元恺和得到的是一方砚台和一本兵书,寓意文武双全,元恺和翻了两页,就两眼放光。
倒显得元家人送的那些东西除了贵毫无意趣了。安湘心道,程锋把他们的喜好探听得清清楚楚,真是不简单。
每人得一样礼,但桌上还多了一个小盒子。龙凤胎好奇地打开,里头是一堆络子。
宋羊一看,“诶,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安湘忙问:“这是?”
“这是宋羊打的络子。”程锋暗暗炫耀自己的衣赏和腰间挂饰,“配色和花样都是宋羊自己想的,京城的千丝坊在我看来都不如他。”
宋羊已经在抠第三座魔仙堡了。
偏偏元家人都很上钩,羡慕地盯着程锋看。宋羊以掌为扇,扇了扇脸上的热意,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过盒子,里头的络子都是佩玉的络子,他把棕红色的“吉祥如意”给元荆舒,灰蓝色的“花开富贵”给安湘,青玉色的“步步高升”是元恺和,龙凤胎的则是宝蓝色和天青色的“岁岁平安”。
安湘当即就换上了,她说着“谢谢羊哥儿”,声音里藏着不明显的泪音。元荆舒和元恺和也笨手笨脚地换上了,唯独龙凤胎解不开旧络子的结,急得满头大汗。
花厅里热热闹闹的,宋羊从没有被这么多家人围着,他微微偏过头,程锋的眼神温柔有力,熨平了他心底的褶皱。
宋羊用口型道:谢谢。
回应他的,是印在手心里的一个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