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里用来储存冬季食物的地窖被改大了两倍,还加了一处一米多深的坑,里头灌满了冷水,充当临时水牢。
当初修改这处水牢,只为防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左五浸在水里,双手被顶上垂下的铁环吊着,脚尖虚虚点着地,这是极耗力的姿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垂在胸前,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冬日的水冰冷刺骨,他泡在其中,早就该昏过去了,但手腕上被铁环勒出伤口处被涂了辣椒油,火辣辣的,这感觉不比在刀山火海走一圈来得轻松。
卓四季跟在程锋后头走进来,看到凄惨的左五,眼里没有半分同情。与其同情他,不如同情自己,卓四季一想到连夜赶回来的主子,知道自己这次定然活罪难逃。
“主、主子。”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左五通过凌乱的头发模糊地看到程锋的身影,心里升腾起无限的欢欣和希冀,他就知道,主子会来看他的。
左五怀抱着不可言说的痴梦,仿佛程锋出现了,就会将他带出这地牢似的。他觉得主子会救他,一如当年救他一样。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下人搬来一把干净的椅子,程锋坐下后,一言不发。
卓四季替他开口:“说!宋垒在哪!”
左五充耳不闻,只是盯着程锋看,即使冷汗和痛楚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衣影,他也很满足。
左五迷恋的目光让卓四季头皮发麻,他根本不敢去看主子是什么反应,见左五不打算回答,一个手势,立即有人松开吊着左五的铁链,左五无力支撑,沉入水面下,咕嘟咕嘟地水泡往上冒,控制铁链的人又抓准把人拉起来。
反复几次,左五奄奄一息,但他只要冒出水面,睁开眼必定是追随程锋的身影。
程锋也确实被恶心得够呛,他甚至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浪费时间?在被窝里搂着软软的宋羊睡一觉不好吗?
“主子......”左五虚弱地说:“他怎么配得上您......”
程锋本来想走了,闻言又坐下来。左五误会了他的举动,以为这是默许,陡然生出一股力气,声音都清晰了不少:“他还会武!他肯定是别有用心,图谋不轨!主子,你不能信他啊!”
程锋听到这里,就知道不是他想要的话。
左五还在说:“宋垒说了很多,下属都能禀告给您听,那个双儿有问题!不能信!”
“闭嘴!”卓四季厉声呵斥,这回不止是泡泡冷水那么简单了,当左五被拉上来,迎接他的还有一根镶满了勾刺的棍子和一盆辣椒水。
一番毒打后,程锋示意他们停下,问:“宋垒呢?”
“......放走了。”左五不会回答别人的话,却会回答程锋的话。
程锋不虞,“他去了哪里?”
“......京城。”
程锋听到了想要的,起身便离开,他给了卓四季一个眼神,卓四季了悟,着手去安排左五的死法。
左五看着程锋离开,扯着嗓子呼唤起来:“主子,带我出去吧!主子,救救我吧——”
程锋脚步一顿,想起他先前听到的汇报,压抑不住怒火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程锋是真情实感地懊悔,当时顺手一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埋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不!”左五疯狂摇头,这话何其耳熟,他被沉在水牢中时,那双儿就差人送来了一样的话,当时他冷嗤一声,一万个不相信,因为他知道,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心软的人。那一年,不过是双膝及地、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主子虽流落泥地,但一身矜贵气度,一看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他躲在街角,悄悄偷看客栈大堂里吃饭的主子,他自以为很隐晦,没想到回头就收到了主子吃剩的食物。
回想起来,左五忍不住露出笑容。可惜,主子不是单对他一个人好。
七年,左五从无名乞儿,一路拼杀,坐到了暗卫队第五的位置,就为了能离主子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盼着有朝一日能像大总管卓四季那样,近身伺候主子,报答主子的恩情了!可是,可是宋羊出现了。
宋羊也不过是个泥潭里的烂虫,主子心善,顺手一救,结果这个双儿居然攀附上了主子!不要脸!
“主子,您一定是被那双儿迷了眼了,我是您救回来的啊——主子——”
程锋已经走了,地窖的门“咔哒”阖上,盖住了左五的呼喊。
卓四季眼神冰冷,他怎么没发现主子身边藏着这么一个疯子呢?还好公子没事。“动手。”一刀死太便宜他了,卓四季示意手下拿来一个玉瓶子。
左五已经疯狂了,甚至不在意马上来临的死亡,他茫然地问:“那为什么要救我呢......”后面的话含混不清,因为他被人捏开嘴,灌进了穿肠的毒药。
这药叫“破缕”,服下此药的人会浑身剧痛,而且是越冷越疼。卓四季看着左五被丢回水中后才返回地上。
院子里,所有人都跪着,宛若不久之前,但这一回气氛更冷肃、更压抑。程锋负手而立,视若无睹,卓夏把断手断脚的那两人又拖出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像沉沉的阴霾,堵在众人心上。主子任人唯贤,对属下宽厚大度,但这不代表主子心软。
跪得越久,众人的心就悬得越高。
卓四季跪在程锋脚边,“启禀主子,左五已断气,属下会立即让人搜查宋垒的下落。”
“嗯。”
听不出主子的心情,卓四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还有另外两人,他们听信左五谗言,误以为公子对主子不利,这才......属下并非在为他们求情!这二人偏听,当割了耳朵,还怒视公子,应剜了眼睛,只是公子交代这二人当待主子回来后由主子发落,属下这才不敢擅自决定!请主子明鉴。”
那两人听着自己的下场,心都凉了,但他们被点了哑穴,一点儿声音发不出来。
程锋却不想搞得那么血腥,“林大夫那缺试药的药人,把人送去吧。”
“是。”卓四季心一颤,做药人,那可是生不如死啊......
“至于你,你们......”程锋停住了,在众人的冷汗汇成足够泅湿了衣裳的浅浅一滩后,程锋才道:“宋羊习惯你们伺候了,自去领罚吧。”
这是对卓四季、卓夏、玉珠和宝珠私人说的,他们齐声应是,待程锋离开西院,四人也各自归位,而至于其他人,只能继续跪着,但没有人敢有怨言,卓四季走前敲打他们一句:“好好认清楚公子的地位。”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错,但卓四季作为主子的心腹,对程锋的想法很是了解,他想,这一罚过后,应该不会再有不敬公子的人了。
宋羊睁眼就看到程锋近在咫尺的帅脸。
原来自己不是做梦啊。宋羊看着程锋眼下微微的青黑,算了算时间,就知道程锋一定是得到消息后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居然到现在都没醒。
宋羊抬手,食指指腹在程锋的黑眼圈上轻轻描摹,轻微的痒让程锋皱了皱眉,宋羊移开手,叠起的眉峰便松开了,然后他又开始描绘程锋的五官,每当程锋皱眉,他就停下手,直到——
“好玩吗?”程锋闭着眼捉住那只捣蛋的手,软腻的手掌拢在手中,程锋忍不住摩挲几下,把宋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好玩。”宋羊欺身靠近,亲在他的黑眼圈上,“我几天没看到你了。”
程锋睁开眼睛,“以后不会了。”
“......”宋羊想说他不是在怪罪,但看到程锋眼里的后怕和懊悔,他默默把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抽回自己的手,宋羊在被子里探了探,捉住程锋里衣的系带跟自己的绑在一起,“那就把我绑在你身上吧,以后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好不好?”
“好。”程锋弯弯眉眼,目光落到宋羊脖子上,轻声问:“疼不疼?”
若是以往,宋羊肯定就说“不疼”了,但今天他说:“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宋羊的黏人程锋尤其受用,果真含住宋羊的嘴唇,带着安抚意味地吻他,两人亲密地挨在一起,一吻过后,宋羊又钻进程锋怀里,紧紧抱着他。
掌心下,程锋因为紧张一直紧绷的背肌渐渐放松,宋羊观察程锋的表情,他就知道,程锋很喜欢他黏着他,也喜欢他撒娇。
虽然宋羊自诩猛男一枚,但撒撒娇又不是不行,只要程锋喜欢。
关于程锋没有安全感这件事,宋羊思考了很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得出一个结论:他得了解程锋心里的想法,得让程锋学会主动表达、而不是藏在心里。
想把他送去渠州也好、悄悄把铁石夫夫送进徐府也罢,左五带着宋垒失踪的事,宋羊可是直到昨天才听卓四季说的。他知道程锋怕他出事、怕他离开,这可能不仅仅是安全感的问题了,这是程锋的习惯,自幼就被拘着,后来又活得隐秘,所以程锋想“藏”,宋羊理解。
宋羊告诉自己,慢慢来。
他不能急。就像成亲之前,他有一点不安,程锋感觉到了,却没有问他,只是加倍的对他好。程锋把姿态放得低低的,宋羊一方面高兴,一方面又心酸,他觉得程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因为爱变得卑微,正如他不想因为爱而成为程锋的软肋。
这次左五的事给宋羊敲了警钟,他才发现程锋正在把权力往这边倾斜。他应该是程锋的磨刀石、是能与程锋齐头并进的利刃,而不是阻碍程锋锋芒的鞘。
“在想什么?”程锋问在他怀里默默出神的人。
“想你啊。”
“我就在面前。”程锋道,言下之意,我在你面前你还在发呆,你不是在想我。
宋羊冤枉,不过他也没有解释,而是道:“好吧,想了下陈大力。”
“谁?”程锋不悦地挑眉,这一听就是男人的名字。
“救了我的人啊。你没有听卓夏提过吗?”
程锋回忆了一下,想了起来。
“我们去陈家看看吧,还得当面感谢呢。”
“好。”
两人这才起床,然后因为忘记了系在一起的衣带又齐齐摔回了被子里,这点乌龙傻事就不提了。
提一提陈牛儿那边吧,陈大力似乎真的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