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制图馆的定位是:老百姓需要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跟程锋商量过了,采取‘接单’的经营手段,每一单都是‘私人订制’,假如这个人想要一幢酒楼,我们就为他设计一幢酒楼,发挥因地制宜的优势。”
宋羊谈到制图馆,滔滔不绝起来,他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尹柏立刻就被他描绘的蓝图吸引了。
“我和程锋回来之前,在霁州的善工坊参观过,他们的绘图师虽然水平不错,但是那些工图不一定真的能建起来。”在宋羊看来,善工坊根本不是在画能建造的房子,而是在给画出来的图纸找能建的主人。
就拿那幅新日山居图来说,建的人首先得找到合适的温泉。
“我觉得房子应该是生活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宋羊大言不惭了一番,不好意思地搓搓指尖,“除了建筑物,制图馆还会设计各种工具,到时候会需要很多绘图师,尹叔夫,我听闻你尤其擅长宗庙殿堂的绘制,我能请你为我的制图馆坐馆吗?”
宋羊期待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紧张。一方面是尹柏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像以前大学里的教授,另一方面尹柏也算是程锋的长辈,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宋羊不希望给尹柏留下不好的印象。
尹柏微微一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领着宋羊走到一张书案前,摊开几幅图纸,玩笑道:“我听了你的计划都没有信心了,你不妨看看我的图,再考虑要不要用我。”
宋羊确实没有看过尹柏画的图,他对于尹柏的了解,全来自于程锋的描述,仅次于怀桑公子的岁寒公子,难道会差到哪里去吗?
但宋羊也确实非常想要见识一下尹柏的实力。
他收敛心神,认真看去,第一眼就大为震撼。
最上面的一张工图,是悬壁寺。
顾名思义,就是搭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寺庙,即使是在后世,悬壁寺的承重问题都很复杂棘手,需要精密地计算,宋羊也只有在软件的协助下,3d还原过一个极简版的悬空寺庙。
尹柏的这张工图很大,画出了寺庙四周嶙峋陡立的石壁,画出了翠柏环绕的清幽风景。整座寺包括主殿三间、东西配殿两间,佛塔九重,具备了飞檐斗拱、画栋雕梁,装修以棂花、油饰、彩画为主,浓墨重彩,夺人心目。
宋羊站在画前,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无他,尹柏的画法写实、画技高超,风格磅礴大气,佛殿雄伫,禅堂栉比,殿内的佛像造型生动,神相庄严,宋羊觉得这不是工图,而是艺术品!
跟尹柏比起来,那什么一笔大师,什么新日山居图,简直是辣\/鸡好吧。
宋羊差点跪下来喊大佬了,心里不停质疑:就他这点程度,请尹柏出山到底够不够格啊?
“尹叔夫。”宋羊咽了咽口水,“我刚刚跟您吹的牛,您就当没听到吧。”
这回换尹柏愣了:“我的图,不行吗?”
宋羊惊了,大佬哪来的错觉?
“不是不行,是太行了!我,我真的能请您出山吗?我的制图馆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我以后要是做不好,给您抹黑怎么办?”宋羊匆匆解释,视线又黏在了其他图上,每一幅都让他想膜拜。
宋羊还很年轻,有很大的成长空间,此时他看着尹柏,就像在看一座越不过的高山。
“我还以为我画得不好呢。”尹柏抬手摸摸宋羊的脑袋,慈爱地看着他:“当初啊,怀桑他也想开一家制图馆,那时候善工坊的名气可没有现在这么大。你知道么?怀桑跟你说了差不多的话,他说,‘画出来的东西建不出来,那还算什么工图!’”
宋羊顺着尹柏怀念的目光,看到了那块写着“怀桑”的玉佩。
“我见到你之前,总觉得你跟他很像,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尹柏摇摇头,宋羊不知道他这个意思是好还是不好,屏住呼吸听他往下说:“你跟他很不一样,怀桑他是个很蠢的人,但你不是。”
“啊?”宋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懵懵的表情逗笑了尹柏,尹柏忍不住捏了一下宋羊的脸颊,“怀桑他除了画图什么都不会,念书确实是念得不错,但他十六岁了都不会自己穿衣服呢。”
在尹柏的追忆中,宋羊渐渐有了个印象,原来那位姿容艳艳、才华横溢的怀桑公子,是个笨手笨脚的天然呆。什么每天都会打翻墨水、什么不小心吃了宣纸、什么出门一定迷路……这位年轻的天才让周围的人为他费尽了心,由此也可见,他得到很多人的宠爱,只可惜天妒英才。
“我那时候每天都要生他的气,怎么会有人以为煮饭就是生米加水泡一泡,火都不用点呢?就这样一个呆子,成绩比我好,画图比我厉害,我处处不如他,但偏偏,我又心甘情愿地照顾他。”尹柏眼里有光,是回想起故人的愉悦,也是心酸的泪光。
“你不一样,你很聪明,你不会步怀桑的后尘。怀桑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听程锋说过吧?”
宋羊点点头,他沉默着,心里难受。怀桑公子的形象在他心里鲜活起来,仅是通过尹柏的描述,宋羊就对怀桑生出亲近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同窗,让人又爱又恨。
单纯的怀桑心有沟壑,他或许是个理想主义者吧,却陷入权力的斗争游戏中,无辜地沦为牺牲品。当年,怀桑究竟是怎么出事的?又与后来程锋的母亲嫁给关钿有什么关系?水平比尹柏还高的话,怀桑究竟有多厉害啊。
“在想什么?”
宋羊被唤回神。
尹柏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小年纪,不要皱着眉头,我看着你,还是会想到怀桑,希望你总是笑着,就像冬哥儿那样,心大的人才能活得轻松。”
宋羊仰起头来,一时间分辨不出尹柏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透过他叮嘱那个人。
但宋羊还是如他所愿地笑起来,表情爽朗,眼神澄澈干净,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朝气。一时间,尹柏以为他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怀桑。
“我能为你坐馆制图吗?”尹柏轻声问。
“当然!”宋羊激动地应下,“当然,谢谢尹叔夫。”
“不必言谢。”
尹柏有些累了,宋羊有眼色地提出告辞。
“冬哥儿——”
“我在呢,爹亲。”冬哥儿从门外探头进来。
“我有些乏了,你帮我把帘子放下来吧。羊哥儿,你需要我绘什么样的图,尽管告诉我,这个给你,”尹柏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一份金子打造的头面,还有几张地契,宋羊要推拒,尹柏直接把盒子塞到他怀里,“是怀桑留给程锋的,就当给你添妆了,长者赐,不可辞。”
宋羊闻言不再扭捏,行了个礼,“谢谢尹叔夫,谢谢舅舅。”
从尹柏那里出来,宋羊还有些懵,回过神后,问梅冬:“尹叔夫的身体怎样?”
“已经好多了啊,真的。”梅冬挽住他的胳膊,“你不用担心。”
宋羊此时再看梅冬,隐隐约约猜出尹柏对这个儿夫郎分外满意的原因。宋羊张开手臂抱住梅冬,“冬哥儿,认识你真好。”
“怎的突然这么肉麻?”梅冬笑嘻嘻地搂住宋羊。
“就是突然想起来你帮了我好多。”不论是绣活,还是那次帮助他从客栈溜走。
“因为你也很好,我才对你好的呀。”
两人相视一笑,像阳光下盛开的两朵栀子花,洁白纯真,友谊长存。在他们身后,尹柏望着两个双儿脚步雀跃地相携离去,手里握着怀桑的玉佩,悠悠地叹了口气。
堂屋里,陈长柯已经拿着黄历挑出了三个日期,最近的就在十天后——十月初六,然后是十一月十三,最后一个日子挨着年关,十二月十六。
程锋属意第一个日子,他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成亲,越快越好。但他不知道宋羊的想法,所以没有擅自决定,等着宋羊回来商量。
果然,宋羊觉得十天后太仓促了,更中意十一月十三,但如今他对程锋也比较了解,一看就知道程锋在想什么。
宋羊有些纠结,程锋见状立刻道:“我都听你的。”
村长和陈无疾夫夫闻言都笑了,梅冬还故意对阿摩说:“你程叔对你宋叔夫真好。”
阿摩听了,懵懵懂懂地看过来,宋羊拍了梅冬一下:“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宋羊紧张得抠手:“十天,会不会来不及准备啊?”
“来得及。”陈长柯也觉得越快越好,毕竟宋羊进程家大门都这么长时间了,早就该办酒,杀一杀村子里的流言,特别是上一次卓夏来村里,好多人都在猜程锋的身份。
“东西就让程锋去准备吧,羊哥儿你不用烦心,程锋你还不放心?”陈无疾揶揄,“他那么在乎你,就算只给他三天,也肯定都能备好。”
“是呀,羊哥儿,而且你们的喜服都备好了,十天其实够用了。”梅冬道。
大家都这么说,宋羊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觉得紧张,声音都发紧了:“那,那就十天后吧。”
程锋听他敲定,这才发现手心里出了薄汗,他不着痕迹地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才握住宋羊的手。
宋羊看着村长拿来红纸,提笔写下婚期,脑子慢慢放空了,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他居然要结婚了!就在十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