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公府,二更三刻,云绦又像往常那样乘夜而来。
不过今天深夜造访的不只她一个。
未进府时,她便瞧见一个黑衣男子在国公府外转圈,兴许是怕府内守卫森严,不敢贸然入内,黑衣人徘徊良久,几经刺探,才寻了个认为安全的墙头跳了进去。
刺客?朋友?好人?坏蛋?
要是朋友,不该身着黑衣,半夜跳墙入宅。
要说是刺客,身穿黑衣,却不蒙面,也不见任何兵刃在手。难道他如此自信,认为自己赤手空拳能打败叶寻?还是说,他有什么施毒放火的阴招?
云绦一时弄不明白状况,却起了玩心,如影随行地悄悄跟他在后面。
几步之间,她便看出来,这人身手不怎么样,绝无可能是叶寻的对手。
黑衣人在公府中弯弯绕绕,始终找不到叶寻住的地方,云绦不禁都为他着急起来,照这架势,他不得找到明天。
不过好在,叶寻以前在府上发过宵禁命令,二更之后府中上下所有人都要关门熄灯。所以这时节,偌大的公府中,唯一有滴玉轩尚有一丝萤火之光。
那黑衣人摸索了一阵,果然发觉到了这偏隅一处的灯火,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进了滴玉轩中。
黑衣人轻手蹑步到了窗前,扣了个洞往里偷看,一眼就看到了在灯下读书的叶寻。
云绦离得他不远,不动声色看着他下一步做什么。
只见他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轻敲了两下。
云绦微怔,这年头刺客都这么有礼貌了吗?
“门没关,进来就行……”屋里传来叶寻的声音。
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吞了口吐沫,又敲了一下,在门外躬身施礼,道:“小人段西眉,求见大将军。”
稍时,门从里面打开,叶寻玄衣如夜,立在门前,皱眉问:“你是何人?”
自称段姓的男人退身几步,跪在院中,“禀大将军,小人受皇上旨意,来见大将军。”
“皇上?”叶寻一脸不解。
段西眉伏首向西,“小人说得是西边的那位真龙天子。”
“建王?”叶寻愕然道。
段西眉点头应是,从怀中掏出一道玉轴绫锦祥云瑞鹤的圣旨文书,捧着奉上,道:“皇上授您燕王之位,望将军同举义兵,共讨恶逆!”
叶寻哑然失笑,“梁欢……这是来恶心我了么。”
段西眉忙道,“皇上真心诚意,天地可鉴。”
“他明知我绝不可能反叛梁洵,何必要你走这一趟。”
叶寻摆了摆手,“你走吧,我也不为难你,就当卖梁欢最后一个面子。”
段西眉站起身,不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大将军,你以前不会叛梁洵,但现在,就说不定了。”
叶寻只冷冷以对,“滚。”
段西眉见他变了脸,有些害怕地退了一小步,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走,不卑不亢道:“小人在皇上那里带来三个理由,希望大将军容小人说来,若大将军听了以后仍不为所动,小人愿把人头留下。”
叶寻极不耐烦,抬起手来,眼中忽露杀机。
就在这时,云绦跳了出来。
夜色如漆,她却白衣如雪。
黑衣人不意暗中还藏着人,吓了一跳,一副见鬼的样子,四顾左右,慌乱间忙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让他说。”云绦不理他,却上前按住叶寻的手。
叶寻:“……”
云绦坐在舍下的竹椅上,朝黑衣人挑了挑下巴,“你倒是说说看,三个什么样的理由?”
叶寻无奈,也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那谁……你且说说看吧。”
黑衣人一脸黑线,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突然杀出的这位是什么来路,仅一句话,竟能左右叶寻的想法?
而且,这么严肃认真的场合,事关天下的谈判,对面这两位却事不关己般,摆出一副吃瓜群众看戏的架势。
好在黑衣人心理素质够硬,在充分认定了对面是真的要听他说时,便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说了起来。
“第一个理由,”他深吸一口气,“皇上托我给您带句话……”
“打住。”云绦举手说,“你能别叫他皇上吗,我脑子转得慢,老是搞混。”
叶寻示威似的掰了掰指节,附和道:“我不认识什么西边的皇上,只认得建王梁欢。”
段西眉怔了怔,很识相的改口道:“建王,建王说了,大将军若不愿意西出邺城,建王也不强求。只要大将军离开昊京,即刻北上,领凤台军本部退出鹿鸣关便可。建王会自引大军在关中与梁洵决战,天下谁主,当凭天授之。来日建王九鼎归位,会把鹿鸣关以北的燕国旧地尽数割让给将军,将军在北称王,事藩大梁。昔日将军与建王在梁军并称帝国双壁,来日将军与建王结兄弟之国,史书必传为佳话。古往今来,从未有帝王许臣下裂土分疆之事,那梁洵能许将军的,怕是万分之一也不及吧。”
叶寻眼都不眨一下,直接道:“建王真是大方的很,奈何我并无此志。”
段西眉想不到叶寻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吃惊非常。
他从建王那儿动身时便暗忖,何用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便能将叶寻招安,岂料他毫不犹豫的便拒绝了。
这位……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
“第二个理由……”他悻悻将圣旨装回怀里,“建王托我问您一句话:弑君者,该当何如?弑父者,又该当何如?”
叶寻默然一会儿,才缓声道:“该杀。”
段西眉一脸肃穆,很神圣地从怀里掏出一缕头发来,跪地道:“建王说了,他没有杀先帝,杀死先帝的,是梁洵。将军若知内情,建王无话可说,只等来日疆场对阵。将军若不知内情,建王截发立誓,请将军相信他。”
“我相信他。”同样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建王不可能做出弑君之举。”
段西眉瞪大眼睛,舌结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保梁洵?将军素有忠直之名,难道仅仅因为你和梁洵的私交,你就忘了先帝厚恩,忘了黎庶期望,你不理天道昭彰?不要礼义忠孝了吗?”
叶寻脸色黯然,听对方声声诘问,字字诛心,却一句也不能申辩。
因为对方说得都是实情。
在梁洵弑君的这件事上,他确实,言行不一,负人多矣。
“说什么先帝厚恩,先帝还派人刺杀过叶寻呢。”云绦不忍看叶寻低头丧气的样子,催促着黑衣人,“第三个理由是什么,说完你就可以滚了。”
段西眉失望之下,嘿然一笑,道:“说完第三个理由,我怕是也没法活着离开叶府了。”
他向前近了几步,沉着嗓子说道:“我与将军聊了这么久,将军不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似么?”
叶寻手指轻颤,抬头看着他,“你是……”
段西眉抱胸而立,昂然视之,大声道:“……上命难违,将军盖世英雄,我们谁也不想亲自染手,若您自己引刀一快,咱们大家都留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