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看法,将西洋之弊端一一记录了下来,这天下的笔本就在他们手中,好与坏多半是出自他的笔下,咱家是个太监,虽有些功勋,终究不容他们,所以这笔下断然没有什么好听的话儿,永乐皇帝一死,往日不敢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不过几年的功夫,永乐一朝轰轰烈烈的西洋之行,愣是被他们骂成了祸国殃民的举动,不怕杨大人笑话,下西洋取消的那几年,咱家便是怕了天子脚下的悠悠众口,才躲到南京的,只是咱家怎么也想不明白,咱家奉命西洋之行除了完成陛下所交代的使命之外,也不是什么也没带回来,西洋诸国的宝物,胡椒与苏木,比黄金还要贵重,咱家第一次下西洋后,每斤胡椒在大明的时价是原产地的十倍。永乐二十二年咱家第六次下西洋结束时,胡椒与苏木的利润,是原产地的二十倍,当年咱家可没少运回来,还有朝鲜的金银器皿、白棉绸、貂皮、人参、白棉纸、上等的好马。琉球的马、刀、象牙、玛瑙、丁香、苏木、胡椒、硫黄、磨刀石。安南的金银器皿、犀角、象牙、熏衣香、沉香、速香、木香、墨线香。占城的象牙犀角、孔雀、熏衣香、乌木、苏木、各类布巾。日本的马、刀剑、各种用品、苏木、硫黄。暹罗的象牙、犀角、孔雀、宝石珊瑚、各种香料、胡椒等。真腊、爪哇、三佛齐、苏门答喇、满剌加、撒马儿罕、鲁迷、天方、渤泥、彭亨、百花、西洋琐里、览邦、淡巴某、苏禄、古里、娑罗、阿鲁、小葛兰这些国家的宝物也不少,每一样运回来莫不是在大明以高价卖出,所获取的好处不言而喻,怎么也算不上是劳民伤财,祸国殃民之举吧,那会儿对此始终想不明白,每每听到好听官员大骂特骂,百姓指着咱家的鼻子,对我的府邸大骂咱家是卖国贼时,咱家死的心都有?那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即便是过了多年,杨峥发现郑和在说这段令人伤心的往事时,仍心有戚戚然,足见当年的这段往事着实对他造成了不少的影响。
郑和长叹了声,似借着吐气的功夫,将那段往事彻底吐了干净,好一会儿才冲着杨峥报以歉意的一笑,道:“让杨大人见笑了?”
杨峥摆了摆手道:“公公说笑了,这世间总是人云亦云的居多,但是非曲折总有公论,杨某相信世人会有明白的那一天的?”
郑和面上开始洋溢着笑容,深深地看了一眼杨峥,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若是八年前有人对咱家这么说,咱家一定不相信这番话的,可在三年前,与大人的那一番话,咱家才算是解开了心头多年的心结?”
杨峥知晓他还有话要说,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耐性的等下去。
果然,郑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汤后,稍作酝酿了片刻,继续说道:“大人的那一番话给咱家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久久不敢忘记,此后的几年,咱家躲在南京,时时想起大人这一番话,思索多了,倒也有一番体悟。”
“哦,是么,不知公公体悟了什么?”杨峥看着郑和有些好奇的问。
郑和淡淡一笑盯着杨峥道:“海航的前程?”
“怎么说?”杨峥道。
郑和道:“从自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咱家奉命率士兵二万八千余人出使西洋,到永乐二十年二八月十八率领船队回国,前后共有六次,六次里固然有咱家运回大批的宝物谋取了不少好处,可宝物大部分流过皇宫,为天下王侯公孙所得,与天下百姓,天下商贾无半分好处,此举引人辱骂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顿了顿继续说道:“除去宝物外,最多的便是各国的朝贡贸易了,这种贸易按说是朝廷的事情,可皇帝为了彰显天朝的博爱,往往大肆封赏,对于互赠的价格也将对方的价格提高许多,是民间贸易价格的几倍到上百倍。在这些朝贡国中,朝鲜、暹罗、马六甲、琉球四国从中没少赚取好处,例如胡椒市价每斤3贯,琉球则是30贯、暹罗25贯、马六甲20贯;乌木每斤500文,暹罗和马六甲的竟然是40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种”贡”和”赐”的关系实际是不等价的,对朝廷来说是得不偿失的。最终亏的就是大明的百姓了,那些官儿不敢骂皇上,骂一骂咱家还不是应该的么?“
杨峥没想到郑和有这样一番认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郑和却是笑了笑,似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么一想,咱家也就释然了,一个对朝廷、对百姓、对天下商贾没有半分好处的举动,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下去,而天下人又不能从中获取好处,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百姓的谩骂,朝廷因没好处,人人反对,西洋之行难以为继?“杨峥一字一字的道。
郑和笑道:“咱家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就是这个结果,对此咱家曾经也很迷茫,一度问自己这个西洋之行还要不要继续,继续走下去这本身就一个亏本的买卖,有官员定下的祸国殃民的调子,咱家也怕再走下去就永远洗脱不了这个罪名了,可不去咱家又心有不甘啊,咱家这一辈子与这船上的两万多将士可算是全都在海上过了,海外诸邦、番王不恭者生擒之。蛮寇之侵略者剿灭之,由是海清宁,番人仰赖者,期间所经历的生死都数不清了,到头来却落了一个祸国殃民评价,纵然是咱家认命了,可这两万多将士,还有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能认命么,他们的家眷能认命么,咱家就算不能为自己生前身后名着想,但不能不为他们着想,否则咱家如何对得起他们,所以西洋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不光有第七次,第八次,千次、万次,一直到世界的尽头,大明的宝船都要走下去?”
场上一阵沉默,唯独郑和低沉的声音在诉说,仿佛是一个伤心的女子忽然间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人儿,将压制在心头多年的委屈全都诉说了出来,说到最后竟是泪流满面了。
“大人……?”王景弘忍不住喊了声。
其他众人也纷纷呼喊,气氛显得有些悲凉,杨峥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扭头看沈艳秋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
郑和以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冲着众人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咱家虽不认命,可咱家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西洋如何走下去,如何改变,如何为死去的将士正名,咱家一无所知,直到碰上了大人,大人所言利益均衡,让咱家豁然省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这个浅显的道理,咱家却活到了这一把年纪才看的明白,天下人为天下利,下西洋利益虽大,却是皇家一家独占,让天下这个利失去了平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亏缺万事有度,谁都不是弹性无限的藤条,扯得太紧总有崩溃的那一刻,前面六次便是将这个利做过了,做绝了,永乐皇帝一死,那些占不到好处的百姓,商贾,文官一股脑的全来了,谩骂,定调子,下结论,愣是将好好一个下西洋说成了祸国殃民的恶举,咱家虽气,可也明白,这些都是往日咱家不明白这”利“之一字的厉害,才有了昔日的苦果?”说到这儿,他用力吐了口气,似是将多年的委屈,多年不满,多年的情绪都宣泄了出来,整个人儿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略带歉意的冲着众人一笑。
众人会意,纷纷报以理解的颔了颔首。
郑和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略一沉吟再一次说了下去:“如今咱家算是看明白了,这“利”之一字,就是一把双刃剑,把握好了便能为我所用,若处置不慎,它也能把我们送到深渊,永不超生,下西洋想要长久,就不得再为一家谋取利益,得为天下人谋取大利?“
“说得好!“杨峥忽然大声道:“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下西洋乃天下一等一的壮举,岂可在我辈手中断送,如郑公公所言,此等宝船天下少有,就该驶到世界的尽头!”
“计利应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郑和将这句话儿默默叨念了两句,忽的笑道:“大人将咱家这些年心头想说的话都说了,谋士出计谋就要出为天下人着想的计谋而不是为私利的计谋,官员要出名就要做到流芳百世而不是短时间的,西洋之行能否走远,非谋天下利不可?咱家今日来,就带着这“天下利”来问问大人,这利可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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