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故称子阳城,地处瞿塘峡江水北岸,东依夔门,西傍八阵图,三面环江,雄踞水陆要津,乃是一座浑然天成的要塞。山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又好似一处世外之地。
短暂作别云遥,从九州极西南未用多少时日便来到这里,四人立于城垣上,眺望江水流过,彩云之下,无数轻舟缓缓徜徉。
此情此景,令才逃离无边劫火与血海的人们,无不心悦。
如鸳道:“传说上古时代,白帝少昊身故后归隐于此,奇怪的是,却并未向后人留下有关于他的事迹。汉朝有一位叛首公孙述在此称王,于山中筑城,因城里一井常有白气升腾,宛如白龙,疑似少昊显灵,乃天命所归。因而他便借此自号白帝,并名此城为白帝城。”
雨蝶道:“少昊乃黄帝之子,居于中土,为何会在此归隐?”
如鸳道:“这件事似乎与娲皇有关。”
“女娲娘娘?”
“当年祝融与共工令天柱崩塌,天火降于人间,娲皇炼五彩石补天,救众生于水火。不过冶炼之术,你们当也明白,既有所成,也有废弃。炼五彩石而遗留的陨铁坠落人间,大多位于此地,陨铁神力无穷恐危及三界,因而白帝少昊归天后请命镇守于此,直到神隐。”
吕长歌道:“这传闻却是头一回听起,蜀中一带我十分熟识,也从不知哪里有如此重要之地。”
如鸳道:“那应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方,补天时遗留的除了顽石与陨铁,应当也有无数奇珍异宝,也许随意一块,就能抵世间金银玉器无数。”
雨蝶道:“金者,石也,我们要寻找的金行旗,看来八成与之密不可分。”
如鸳道:“大家也旅途劳顿,就在客栈好生歇息,等云遥回来再作商议。”
深夜,昆仑东面神火宫外,云遥孤身来此,在蛮州时虽然外伤大多痊愈,可神魂的重创非一时半刻能够复原。但即使这般,依旧拖着疲惫的身躯赶来,他找到了或许是炎钧一直在找寻之物,如此便已足够。
他明白,而今已遭误解,为免牵连挚友,不便张扬。可自从天机坛惨被灭门之后,昆仑诸派十分谨慎,等待中,这一夜很快便将过去,神火宫不见任何人往来。
云遥还需前往白帝城会合,不能再继续等候,遂走上前去,对两位守门弟子拘了一礼。
“来者何人?”
“二位,请让我见炎钧一面。”
“近来门中森严,来历不详者不得靠近,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等惊醒同门一并将你捉拿。”
“可是……”
云遥决不愿动手,但眼下似乎也无计可施,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女子之声打断了三人。神火宫小师妹炽羽翩然走来,不过相隔数年,她在门中的辈分似乎也增长不少。
“师姐,这么晚了您还没歇下?”两名守门弟子匆忙问候。
“我在照顾二师兄,他还是没有醒来。”炽羽道。
听闻此言,云遥立刻扑上前去:“炽羽,炎钧他怎样了?”
“是你!你怎还有脸面来此?”
“你快告诉我!”
见云遥这般心急如焚的模样,连她也有些动容,缓缓道:“昨日不知为何,二师兄运气将神力送到十分遥远的地方,可自己所耗甚巨倒下了。”
云遥心中默念:“果真是他,我与姜千行搏命之时,是他出手相助,否则一切难料。”
炽羽道:“这世间已被你们害得够乱了,还来这里做什么,我不会让二师兄再与你们犯险。”
云遥道:“我不愿过多打扰,只是有一物请你转交给他。”
“何物?”
云遥将炽羽领到一旁,瞒过两名守门弟子悄然取出。
炽火流离,自神农时代便已诞生,世间无出其右的火系神物,此刻看上去却也不过一块寻常碧绿玉石。
离开了步入劫火的大成者,看上去如此朴实无华。
“这是什么?”炽羽问道。
云遥一惊,没想到神火宫多年弟子竟也不识此物。
“我也难说清,不过请你转交于他,他看过之后自会明白,总之,我不会害他。”
“量你也不敢。”
炽羽接过此物,云遥接着问道:“他近来怎样?”
“挺好的,除了这一回,不过却总心事重重,不知在害怕什么,或为何而担忧。”
“烦劳你,多照顾他。”云遥道。
“我对二师兄的心意,还用你说?”
云遥微微一笑,转身便将要离去,月光下,炽羽双手捧着接过的玉石,恍惚看见一段尘封的往事,一份亘古的友情。
“等等!”炽羽大喊,“你要去哪里,二师兄问起来我该如何说?”
“我要去改变我的命运。”云遥不曾回头,淡然答道。
当人影离去,少女依旧彷徨伫立原地,未曾离开,直到许久,晨曦将至,皎月隐藏于群山之后。
又是一日黄昏,云遥御剑来到山城中,此时众人或许已然歇去,不必再过叨扰。
然而,却见一具身影依旧在城楼之上。
“如鸳姐?”云遥唤道。
“回来了。”
“就你一人在此观景?大叔人呢?”
“他每到一处,都会去找寻当地美酒,尤其那些能花言巧语免付一账的坊子。”
“可此景一人看着也是无趣。”
“我在等你。”如鸳道。
“等我?”云遥顿而想起,之前她似乎有话要说,“你是否要告诉我什么?”
“不错,”如鸳微微点头,“恕我僭越,当你说要将那神物交与炎钧,我本想劝阻,却深知当着如此多人嚼舌根实为不妥,想了想,还是不曾多言。而今你送去,我还是想唠叨几句,对炎钧有些提防,勿倾尽所有。”
“为何?”
“也许你会觉得,我曾与他争执,眼下是出于报复,但你且想想,他与你们一路究竟为何。”
“我不曾多想,可我们不都如此,为了天下大义时,也不曾计较回报。”
“你们确实如此,还有那老家伙,虽然总装作不羁模样,心怀也多少被你们看透。可炎钧,以你对他所知,他也是那怜悯苍生之人?”
云遥无言以对。
如鸳接着道:“我闻圣人君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炎钧非但不似水,反而心如烈火,如此深藏过往,却又对你们不顾一切,若不知晓缘由,实叫人难心安。”
“可是......”
“我明白,得友如此,对你们而言如沐春风,可是否曾揣测一切太过美好?就像那镜中花、水中月,至少也该望见花月缘何投映而来。”
“你言下之意,若非他另有图谋,便是我们前尘有所羁绊?”
“恕我直言,凭千年来阅人无数,又经这段时日所知,炎钧绝非向善者,至少在我眼中是这般。”
“如鸳姐,也许你的确出自好意,但让我去质疑他,我无法做到。至少这一次,若没有他远隔千里相助,或许我已葬身炎帝神农冢,而一路上这样的经历不可胜数,即使他不再与我们一路,不再关怀天下大事,他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镜中花也好,水中月也好,我相信这份友情从来不假。”
如鸳微笑道:“罢了,与你也不过萍水相逢,你们这些后辈之事,我本不在乎。只是有人太在意、看重你,因为他,我也不免多言几句,听与不听,你自取之。”
“多谢,这番话我会记下。”
九霄天外,同样不眠,一位女子眺望云海黯然神伤,双手捧起一盏清澈海螺置于耳畔,孤身聆听。
身后黑影缓缓浮现,待女子发觉,手中之物骤然滑落。
却是昭暝惶恐道:“下官知罪,本不愿叨扰,想多等一刻。”
女子微怒:“昭暝大人,你令吾丢失最重要的信物。”
“恕罪,我这便下界替您寻回。”
“不必了,陨落之处是少昊大人属地,唯吾方可前往,此番所为何事?”
昭暝道:“二十年前您曾应允,将金行旗交与玄女娘娘,而今时机已至,她尚未脱身,故下官前来相借。”
“那几面未曾现世,拿来又有何用,难道......”
“时机已至。”
女子皱眉:“二十年前无妨,但今时却不能如此。”
“为何?”
“自三年前起,补天顽石大有异样,若不以金行旗镇压,恐危及人间生灵。”
“补天顽石!”昭暝大惊,神色中也透着些许疑惑,显然不甚明了。
“娲皇造人时曾想过捏土和石铸,土温润柔和,石坚而冷漠,最终她选择以息壤捏土,原石则被闲置。后来天柱崩塌,她以原石炼五彩石补天,炼化之后所剩陨铁坠落蜀中一带,化为无数玄妙之石。而在那其中有一颗百炼不雕的补天顽石,吸收世间戾气。为免祸及三界,少昊大人受娲皇所托,神魂镇守于此,布下石山幻域。”
“三年前,难道也与巫族有关?”
“眼下还无法确认,你回禀师姐,一切不可妄动,吾自会斟酌。”
“下官明了,先行告退。”昭暝俯身道。
幽暗的古窟中,一位黑袍妇人对镜梳妆,突然,地下碎石爆裂,拼作一具人貌,跪拜恭维道:“夫人如今真是愈发美貌。”
“这还远远不够,待我回到人间之时,定要让众生好好瞻仰,让女娲在天之灵明了,玉石雕琢,比那秽土捏造,要精致绝美得多,且不会受伤,不易散去。”
“在理,在理。”
“你小子前来,有何事禀报?”
“夫人,尊王有令,放了所有非阴时出生的无关女子,九州各地巫族将领皆已领命,只剩您了。”
“对秽土之人,何必这样仁慈?”
“似乎与那位首领有关,尊王说人族还不能绝后,待到将来由她亲自出手,方可解心头之恨。”
妇人白了一眼,照着铜镜问道:“镜妖,回答我,我是否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镜中缓缓冒出一缕青烟:“夫人,些许遗憾,您并非世间最美。”
“那比我美的女子何在?待我出世之后,定要先将其诛杀。”
“夫人请稍后。”镜中升腾的青烟久久缭绕,待终于散开,却有几许迷茫,“夫人,小的掐指一算,这世间比您更美的女子约有三千人,您先杀哪一个?”
“我先杀你!”
盛怒之下,铜镜被一手摔碎,青烟顿时化为无形,只剩一旁碎石堆叠而成的仆从颤栗着。
妇人怒喝道:“去将我们抓来的所有女子杀光,我绝不容许任何比我更美的人活着。”
“可尊王之意是......”
“少废话,我与九黎也不过暂且结盟,不必事事听从号令,两界已生裂缝,或许不久便有离开此地之法,又何必再仰仗他们?”
“夫人,小的是为您着想,那两位蚩尤亲信非同小可,若得知您违旨,恐怕也会背弃承诺甚至对您出手,那可就得不偿失呀!”
“没有比铲除这些秽土捏造的女子更重要之事,既然你如此不舍,就与她们一并陪葬!”
“夫人!”
话语未落,一道黯光袭来,仆从也与镜妖一样化为灰烬,深幽的古窟中再度回归沉寂。
白帝城中悠然一片,一行人漫步其间,虽为寻不到金行旗下落而迷茫,但身在此地,倒也抛去诸多繁杂,忘却不快。
吕长歌坐在街边酒坊前,品完一盅,手放进腰包,他并不打算付账,而是昨晚又拾起一条死虫,眼下打算扔进去,如此便可逃过一“结”。
忽然间,却摸到一珠钱币,不知何时已被如鸳偷偷掉包,吕长歌无奈一笑,心中百感交叠。
就在此时,身旁却有些吵闹,转头望去,一位看上去与他年岁相仿的中年大汉与店小二争执不休。
当然只是看着相仿,实则那人也至多半百年纪,而他远远不只。
“陆大侠,小店利薄,您高抬贵手。”
“你们生意人怎可如此小气,我一天只拿一坛,多了也不要。”
“您在这城中每家顺一坛,加一块儿还了得?”
吕长歌望着此人,恍惚看到曾经彷徨的自己,遂取出几枚铜钱递给小二:“酒给他,钱我付了。”
男子放荡不羁,拱手一笑:“多谢,多谢。”
吕长歌道:“坐下好生喝一盅?”
“兄台也是孤身一人?”
“不是,但与我同行者皆乃极为重要之人,我不忍将他们灌醉,唯独自来此。”
“那就免了,恕难从命,不是孑然一身,我不会与之对饮。”
背影远去,只剩下吕长歌一头雾水,店小二上前道:“客官别介意,这家伙是个疯子。”
“还有比我疯的人?且说来听听。”
“此人名叫陆北筝,是一位江湖侠客,三年前与他女儿游历至此,正逢世间无数少女被抓去,他的女儿也在其中,从那以后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既已有女儿,为何不好生安顿,还带着浪迹江湖?”
“也有说,那并非他的女儿,是妻子,不过我看不像,毕竟差了有一半年岁,从此以后,他就留在我们白帝城四处打探。听说近来,各地大多女子都被放还且安然无恙,不过白帝城一带却始终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