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千行长舒一口气:“很好,你们一行人居功至伟,此时离开,只要勿挡我大业,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不可能!”云遥紧握双拳,“我绝不会让你的狂战士大军踏入中土一步!回答我,你与嗣猩同谋,你又将为他带去什么好处?”
“自然是培育建木,因而才借木行旗一用,不过我是为了让建木根基蔓延至炎帝神农冢,如此一来,远在魔域的嗣猩便可穿过三皇封印中神农那一环,越行来到人间。”
“什么!”云遥愤而疾呼,可转念一想,双子神都已出现在人间,与之相比,血魔嗣猩仿佛也算不得什么。
姜千行道:“我也不会这般愚蠢,放此魔物来到人间,百害而无一利,若无炎帝结界,的确可令他遂愿。”
“炎帝结界?”
“先祖姜魁大人早已发觉建木有异,因而弥留之际以阵法护佑陵冢,即使此地被建木枝团团围住,他也无法来到人间。”
“你骗了嗣猩?”
“不错,就在方才,他见我履行承诺,建木根基与此地近在咫尺,便传来更多神血的力量,眼下,不论是我,还是沉睡许久的将士,皆已来到!”
一行人护送城中无恙的百姓们离开蛮州,再回到此地,那些老弱妇孺化身的狂战士依旧游离、昏沉。
而就在此刻,大地皲裂,一座除城主以外无人知晓的地宫忽现,沉睡地下被无数繁枝密林盘绕的士卒睁开血红双眼。
“小心!”吕长歌大喝。
幸存的几人,无不将一筐药匣背在身后,躲着失去理智的狂战士们,尤其躲避有人曾留下过血迹的地方,在姜婉卿带路下向炎帝神农冢追去。
劫火燃烧在山洞之中,当真正交手,云遥不得不面对和承认,身为蛮州城主,炎帝后人烈山氏首领,姜千行对火的造诣远超出想象。
“既然自寻死路,我便成全于你。”
“我不会认输。”云遥高声念道,神色却镇定自若,纵使一身青烟四起,大汗淋漓,也蔚然不动,沉静如水。
“怎么可能,远古劫火竟对你无用?你非水系,为何能抵挡至此?”
“劫火的力量我早已目睹,我的一位挚友,或许与你不分高下。”
“你是说,这世间还有火术与我不分高下之人?荒谬,我确实远远低估你,但也仅此而已,一切该结束了,能令我唤起此物,你当被铭记。”
话语间,只见姜千行那烈焰包裹的身躯,泛起幽绿的光晕,而在他身前,隐约可见一座明亮玉盘,尘光汇聚,星移斗转。
“此物乃炽火流离,洪荒远古之时,千万年灼烧而成,不仅神力无可阻挡,更沾染无数浊气、毒沼,虽只有一半,但与劫火相辅,也是足够。”
云遥想起,这正是不久前如鸳所说之物。
而就在此刻,脚下浮现一座形似八卦却满是火红烈焰的法阵,身在其中,不仅无法动弹,更有浑浊的浓烟飘荡。
“这座八凶法阵,不仅焚烧你的身躯,更会侵蚀心骨,这里便是你的葬身之处!”
云遥渐渐无力倒下,果真如其所言,八凶法阵中他仿佛一头困兽,毫无反抗之力。而不只是他,即使身后众人尽数赶来,八成也是同样下场,能够化解此局的人,应当只有一个。
姜千行肆意狂笑,数千年传承的遗愿在今日达成,本该如此。
城中建木更加狂妄地滋长,众人受阻,仍未赶来此地与云遥汇合。
阵法围绕着云遥旋转不止,星火四溢,仿佛走到尽头,但当他万念俱灰之时,毒火的态势却缓缓熄去,姜千行愤而高呼:“这是为何!有人在制衡我的力量?这世上当真还有步入劫火之人?”
“炎钧......”云遥双目迷离,念着他的名字。
“这方位,是来自遥远的西北,昆仑?相隔数千里,竟能阻碍八凶法阵,究竟是何方神圣?”
分心之时,一道璀璨剑光劈开法阵,斩在姜千行身上。
云遥手握神剑喘着大气,怒目瞪向前方。
炽火琉璃摔落,姜千行扑上前抢夺,被又一道剑气挥来退开。
“云公子,倘若你以为如此便已能胜过我,那可是大错特错,五行旗我有两面,你只有一面,虽然木行旗对我也已无用,但我乃炎帝一脉嫡传,能以火行旗引先祖姜魁之力。”
姜千行一身开始变化,一袭乌黑的长发渐渐化为血红之色,两鬓冗杂,络腮生出虬髯,俨然一副半人半兽之态。
而虽然侥幸逃避,毒火中也难免灼伤,云遥一身伤口让化身为狂战士的敌人更加暴怒。
云遥双手拄着剑柄,艰难站立,微念:“我有水行旗,水能阻火。”
然而这低语竟瞒不过似猛兽敏锐的姜城主,只听他大笑:“就凭你?一个三千后的凡夫俗子,即使你乃颛顼后人,广袤中土流落至今,血统早已不够,你不可能催动水行旗。”
“我别无选择,唯此一试!”
两人扑上前,一方手握神剑,另一方双臂亮出一对赤红血刃,激战十余回合,云遥已无力相抗,一身伤痕令嗜血的狂战士更加癫狂。
“这一切伤痛,都是你咎由自取!”姜千行怒喝。
云遥道:“你这个疯子,这样燃烧自己的生命,当真值得?”
“此乃一生所愿。”
“我认同你为信念不顾一切的勇气,可为何,为何只对炎帝后人,为何你的胸襟与情怀不能遍洒世间,包容天地?”
“你们不配,一剖黄土捏造的凡人,我们高贵的炎帝后裔有一半神农血脉,岂是中土部族能相提并论?即使你现在认输、投降也来不及了,我不会放过你,想起之前,小女婉卿似乎对你有意,我决不会让此事重现,炎帝血脉不该与黄帝部族繁衍,烈山氏决不与朱襄氏一样苟活。”
云遥眼眸一转,忽而道:“可你是否想过,也许婉卿姑娘并非你的女儿,是姜夫人与情郎所生,你只是白白替他们抚育长大,你族中所信奉的血脉早已在此失传。”
“想瓦解我的意志?你还太年轻了,早在她出生之时,我便暗中请仙人前来易卜,婉卿确是我的女儿,我也早知内子心有他人,才防患于未然。”
“这……”
“也许你想问,为何我早已知道,却始终留着内子性命直到今日,这一切已与你们无关了,我不会再由你拖延时辰,成为狂战士后,这短暂却辉煌的生命,当尽早踏入中土,引燃一切。”
姜千行再度祭出八凶法阵,那仿佛要焚毁天地的火焰将云遥彻底笼罩,而猛兽一般的他也挥舞双刃奋力扑来。
这一次,即使远在昆仑的另一人,也有心却无力相助。
“结束了?”火光中,云遥问向自己。
手中“天道慈航”流光婉转,似水晶莹,耳畔回荡着熟悉之声。
那个是他又非他的人,曾在永恒梦境中将他唤醒,这一刻,同样送来鼓舞与振奋。
生死之际,云遥无惧一切,挥剑指向前方迎面而上,剑锋与双刃交鸣,神力在山洞中久久回荡。
姜千行败下阵来,俯身跪地,渐渐还复常人模样,却满目愤恨与不甘。而云遥,同样所耗甚巨,难以支撑。
姜千行怒道:“我不明白,为何你能驾驭水行旗,即使只有短短一瞬。”
“在赤水边,我曾目睹共工之女献引水行旗,最重要的是,我的天地双魂本属于一位三千年前的人,同样是五帝后裔,血脉比你更近好几代。”
“可恶!”
此时,一行人终于赶来,姜婉卿见父如此模样,随即冲上前。
怎料姜千行一声大喝:“别过来!我与你娘皆是有所图谋,而你,无故与中土人族亲近,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爹,你究竟还要错到何时?你可曾问过族民们最需什么?是有一个安定的家,不受战乱纷扰,果腹、避寒便已足够,并非所有人生来便背负使命,何况使命,谁又知对错?”
“够了!”姜千行一声怒吼,紧随着却更是无力倒下。
“爹!”
云遥望着姜婉卿,低声叹道:“抱歉,我没想过要下重手,可他自己甘愿化为狂战士,一旦停下,便是这结果。”
眼前的女子两行珠泪滑落,短短一日,双亲或已不在,或将离去,云遥不再多言,默然埋首。
“我不服......”姜千行道,“我虽败了,你们却也未得胜,因为我还有后招。”
“什么?”众人大惊。
“可还记得方才我所说的炎帝结界?正是此阵将陵冢与外隔绝,令建木无法靠近,然而我发觉当年先祖姜魁留下的此阵,只要嫡传血脉作为祭祀便可破解,而这一代,只有身为城主的我,与王室贵胄的她。”
“我娘?”姜婉卿道。
“不错,我早知她朝秦暮楚,却始终留着她的性命,便是担心有朝一日,即使狂战士大军也会因寿数短暂而落败,一旦功亏一篑,我便献祭她破此结界,唤嗣猩来到人间,我们玉石俱焚。”
“爹,你对我娘的情意都是假的?”
“当然不是,我如此爱她,即使知道她心中只有旁人,也毫无怨言。但在我看来,能为烈山氏大业而牺牲,是无上荣耀,因为爱她,才选择她作为祭祀。可惜她执念太深,险些酿成大祸,为了及时拿到木行旗,只有令她灰飞烟灭。”
“混账!”吕长歌怒目圆睁。
“如今她已不在,祭祀,只有我亲力而为。”
话语间,姜千行再度异变,一身泛起火红之光,大地颤抖,巨石不断塌落,光墙若隐若现,层层环绕在众人身旁。
然而此刻,火焰燃舞,光墙浮出一列列古老的文字。
无人识得,无人知晓,同样只有最为年长的如鸳面目呆滞,尽力诵读。
“你能看懂?”姜千行问道。
“只识一二,此乃炎帝姜魁留于后人的话。”如鸳道。
“先祖遗训?告诉我写了何事?”
“你当真要听?”
“说!”
“娲皇捏土造人,人族诞生于世间各地,可大多难以长久,渐渐消逝。生活在南方的燧人部众因对火造诣非凡,而在猛兽环伺的荒土得以幸存。他们偶然听闻北方富饶,一心迁往,却翻不过江河两川。直到神农与燧人氏女子生姜魁,拥有半神血统的他,十岁之余便一统西南各部,自封炎帝,因乃神农之子,刑天、祝融都曾短暂效命其麾下。炎帝部落一统,追封离去而不知所踪的地皇神农为初任炎帝,随后部落大军不断北伐,然而炎帝姜魁却遭遇自己生平最大的对手,姬轩辕。几度交手落败,他不敢相信自己身为半神,竟敌不过小小人族领袖,遂借用三神器中的神农鼎逆天而行,终遭神农制止,封于阪泉之野。”
姜千行道:“这些事你不说,我亦知晓。”
如鸳道:“这都是他对生平的追忆,直到后来九黎崛起,炎黄两部族联手,更得天地众生同心方渡此劫,彼时他才明白,争斗并不能化解所有,若非中土愿意相助,最先因九黎之祸而遭殃的便是距之最近的炎帝部落。数年征战中,他渐渐为姬轩辕所折服,也终于悟出,众生并无不同,无论世初三皇的血脉,还是一时兴起捏出的泥人,皆只如世间匆匆过客,当行至暮年,一切才骤然释怀。”
“不可能!”姜千行大喝,“你说他们早已言和?我决不相信。”
“壁上所刻确实如此,九黎一战结束,所有炎帝后人便已北迁,数十年征战也就此了却。”
“可他为何还要归来此地?”
“是因察觉建木有异,恐怕会成为巫族重归人间的路途,故而归隐于此,炎帝孤身一人,不愿告知子民,即使身故、神隐,也始终守护着,他不肯连累任何子孙,只愿你们从此生在沃土,繁衍生息。是你们烈山氏先祖曲解其意,才率众跟来,以为两方水火不容,炎帝迟暮不敌,被驱赶至此。”
洛轻雪道:“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我不相信!”姜千行咆哮。
雨蝶微微踱步,上前说道:“姜城主,世间常说人妖殊途,人仙陌路,但只要怀着共同的心念,谁与谁又不能身在一地,走过一生?何况燧人氏与中土人族,本是同源,是否有半神血脉又有何异?诚然如你所说,朱襄氏留于中土,而今已淹没人海,除从姜姓以外,再无法辨认,然而数千年来,九州华夏被称为炎黄子孙,炎帝在前,黄帝在后,这何尝不是对你们的尊重?我想时至今日,他们也并不曾悔过。”
如鸳道:“不错,我即使身为狐族,也对人并无多少恶意,何况你们同为女娲大神所造?万物存在于天地,决不只是形貌不一便刀兵相见,互争、互助,如何共存,需以一生去思索。”
“我......”
吕长歌道:“你的确是炎帝一脉不世出的奇才,可是,看看你对自己的族民做了什么,而你所敬畏的先祖又是怎样?想一统九州留名千古,你还远远不配。”
姜婉卿缓缓上前,不忍再添一分话语,只是怀抱残喘的父亲,低声念着:“爹,收手罢。”
“婉卿,爹对不住你,一生忙碌于大业,从未对你有过照料,如今,一切都迟了。”
姜千行渐渐化为虚无,悔恨着仰首长叹:“诸位,抱歉,我已破此结界,嗣猩很快就要来到。云公子,火行旗、木行旗在此,还有烈山氏数千年至宝,这一半炽火琉璃,黄帝部众也好,炎帝部众也罢,愿你不负人间所托,珍重。”
“爹!”姜婉卿惨烈呼喊。
绚烂的火光照耀此地,姜千行化作辉火转瞬即逝,只留下彷徨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