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中,吕长歌见自己屋外窗台上,已有一坛封好的即墨老酒,香气四溢,可放眼望去仅一间如此。
“看来掌柜不但好客,还眼光毒辣,一眼便认出我是最嗜酒的那一个。”
雨蝶道:“我认为并非店家送来,是另有其人。”
“那会是何人?难道是酒坛子成了仙,自己飞到这里?”
雨蝶看着他分明猜出却死不承认的倔强模样,不由得抿嘴一笑。
楼阶上现出一具身影,如鸳淡然道:“别多想,你送我一株花,我还你一坛酒,仅此而已,我也正想学这里的酿法,才顺手买了几坛。”
“我可不曾多想。”
“那就好。”
雨蝶追上楼去,只见如鸳独自一人,在满城灯火映照下分外伤感。
“如鸳姐,你不该是这样的人,这般彷徨、犹豫。”
“我也不明白缘故,这一回,我比过往数千年任何时候都更害怕失去,所以不曾拥有,便也不会因失去而难过。”
“在不周山时,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得知他余生的打算,猜到距他离开之时,似乎已不远了。”
“你所说的为时不远,倘若仍有数百年,对我们凡人而言也足够了。”
“也许是我太过贪心,数百年仍觉不够。因为我想从今往后,永生永世,再不会对任何人有这样的情意。”
“既然如此,更不该错过,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愿拥有,到最后才是莫大的遗憾。”
“丫头,多谢你指点,我会好生想一想。”
夜幕中,诡魅的少女身影似阴魂不散,随众人出现在即墨,脚踏屋檐,望着热闹非凡的景致,满眼艳羡与嫉恨。
她身着朴素破旧的服饰,眉下画满深暗的眼妆,全身遍布皲裂或灼烧的痕迹,五官极其俏美,整张脸却火红一片,不知生前承受过怎样的焚刑。城中越欢腾,她愈发憎恶难平,枯槁的双手泛起血红光晕,眼看无辜人们难逃过此劫。
一团黑雾借夜幕遮掩降临在身旁,女子顿时察觉到,转身低头:“少卿大人。”
“赢丑,找到他们了?”
“就在这城中,他们一会儿飞到赤水,一会儿又前往不周山,还杀了颙姬麾下的夜枭,若非我的木梳被主一直随身带着,已不知跟丢多少回。”
“看来这些人还真是不容小觑,”少卿俯视城中,微笑,“我得到消息,元戊已不在了。”
“妖蝶死了!那便意味着,尊王定要将主唤醒,别无它法。”
“但我们仍需谨慎,还不到将主行踪告诉他们的时候。”
突然,一股异样的气息靠近,却刻意掩饰,不惊动每一个欢悦的城中百姓,只有伫立于屋檐上的少卿、赢丑二人能感知。
“尊王!尊王来了。”少卿惊道。
“被听到了?”
“别慌,我来应对。”
从天而降的黑影缓缓坠落,浮现于二人眼前,可怖的面具,赫然正是魔幽。
“尊王。”二人俯身行礼。
“少卿,你好大胆子,擅自行动,害我们折损两名将领,九黎大业受阻,不杀你,难消心头之恨。”
“属下知错。”
“你的言语间没有丝毫悔意,吾只能赐你一死。”
“尊王饶命!”赢丑道,“少卿大人护主心切才……”
“敢拿你主子来威胁我?”
“不敢,但我们夜妄部众,是最想找到主的人,眼下若我们不在,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
“哼,这个女子是谁?”
少卿答道:“她名为嬴丑,出征前我已向您报备过。”
“嬴丑?隐约听过此名,女魃的侍婢?可找到她?”
“惭愧,还不曾。”嬴丑道。
“废物,枉你侍奉她多年,养条狗也该知道主的下落。”
两人跪地俯身相视,不敢反驳。
魔幽接着道:“少卿,你可知吾为何前来?”
“不知,莫非为惩治属下而来,之前便早已在此?”
“你还不配。”
“是。”少卿暗自舒一口气,庆幸魔幽未能听到方才的话。
“沙婆拘不见了,你们可知他的踪迹?”
“为何他会失踪?”
“他已到迟暮之年,吾唯恐一些心怀叵测的人,为了削断吾左膀右臂,而趁其不备出手,你是最有机会的。”
少卿道:“您太高估属下,沙婆拘大人的力量,袭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您看我毫发无损,绝无可能。”
魔幽不再多言,黑影缓缓消散。
“他的气息就在附近,看见沙婆拘,立刻向吾传音。”
“遵命!”
两人沉默许久,待到恐惧的气息彻底消散,嬴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尊王?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
“傻瓜,那只是他的分身。”
“沙婆拘大人失踪与您有关?”
“化解他们的势力,只要待主醒来,我才不必冒此大险出手。不过,沙婆拘倒也挺可怜,换作是我,在恐惧之神麾下,早就被吓跑了。”
两人冷笑一声,可紧随着,少卿皱起眉头:“你说,他们到过赤水和不周山,而今又在渤海边,逢归墟降临人界,难道,是在寻五帝遗迹?”
“这样做有何意义?”
“尊王曾说过,五帝的力量是五行大阵枢纽所在,我猜想会否天庭授命,让他们找到五行令旗修复大阵。”
“可天庭还未发觉主的宿身,如何行动,难道已经知晓?”
“不可能,主就在几人中,若是知晓便不会托付于他们。其实很容易,只有寄宿于新出世的生命才最契合,不会遭受精神和意志的反抗,所以只要推算时日,牺牲所有年轻后辈,他们便可得安稳。”
“原来如此,道貌岸然的天界,令我们也自愧不如呀。”
“今后我的行踪逃不过双子神法眼,嬴丑,只有交给你了,阻止这几人寻找五行旗,必要时杀光主之外所有无关者。”
“遵命。”
“这三千年后的人间真是繁华,随意一座沿海小镇都如此热闹。”
“少卿大人,不会太远,九州中土早晚在我们手中,所有错过的都将弥补。”
“但愿一切顺风,没有差错。”
这一晚众人早早歇下,心事重重的他们无法与即墨百姓一样彻夜不眠。庙会如火如荼,而北面夜空同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人们仰望天际,暗自念道不知是哪一城,为何待到长夜过去一半,适才开始欢庆。
清晨,五人向北方眺望,如鸳目不转睛地盯着:“数百里外,渤海中的浓雾似乎消散了。”
洛轻雪道:“是归墟已经离开?”
“奇怪,之前我们在蓬莱时,完全没有感受到即将离开,这太突然了。”
吕长歌道:“浓雾散去,若非归墟消逝,难道归墟之门被打开?”
“回蓬莱镇看看,我有不祥的预感。”云遥大喊。
渤海沿岸,海面漂浮不计其数的尸首,岸上城镇里亦然,众人浑身颤栗着守在岸边,风中血腥之气弥漫。
不久前还沉浸在即墨花灯中满腹心事的夜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们不知所措,惊愕、愤恨、悲怨,汇聚于心。
海面上的迷雾彻底消散,五座神山的轮廓远远望去已明晰可见,只是除了他们,沿岸再无生还者有幸眺望。
如鸳道:“有人以三千性命为祭,打开了归墟!”
“这不可能!”雨蝶道,“福、禄、寿三位仙长只将此事告知我们,连天庭来使尚不知晓,还有谁懂得如何打开?”
“难道她并未离去,而是躲在暗中偷听?不对,那时候我分明确认气息已远远离开。”云遥思索良久却不得其解。
众人徘徊于蓬莱镇上,强忍悲痛,四下寻找可能存活的生者,结局却是预料之中的悲伤。
吕长歌道:“我们夜晚才歇去,这么短的时日内屠杀整座沿岸,不可能是常人所为。”
如鸳道:“不错,即使仙、妖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决绝,看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一个来得及逃,顷刻之间覆灭方圆数百里。”
“眼下能做到此事的,唯有神魔而已,若非巫族,便是天庭出手。”
“难道真是我们泄露了一切?”
云遥慌不择路,雨蝶随即宽慰道:“言之过早,先打探清楚,别这样自责!”
“啊!”远处的洛轻雪一声大喝,众人赶忙追上前去,只见几具与众不同的尸首,被刨开身躯,五脏六腑皆已不见。
两位女子被吓得不轻,如鸳将她们遮在身后,迟疑道:“这样看来,便不可能是天庭所为,即使神把众生视为蝼蚁,也不可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何况他们的肉身几近虚无,取凡人腑脏又有何用。”
吕长歌微微点头:“非神所为,那就是只能是巫族下手了,我想打开归墟是目的,而其间顺手取些人来果腹。”
“是我们引来巫族,害了此地所有人?”云遥问道。
“就算当真如此,我们也来不及忏悔,最重要的是讨回这个公道。”
云遥只觉欲哭无泪,紧握双拳,眼中满是怒火。
然而此时,如鸳却面露惊恐,低声念道:“巫族中食人者并不少,但只食腑脏而弃躯壳,再加之这样可怕的力量,难道......”
吕长歌极少见她这般畏惧,若说上一回还是出征北极星宫之前,于是问道:“你猜出是谁?”
“巫族中一个恐怖的传说。”
“又是哪位大将?”
“不,是神。”
如鸳的惶恐也令众人心绪难安,收起所有哀叹与愤恨,听其诉说。
“九黎中除了蚩尤与九部族长,还有大小许多神只,其中一位残暴至极,传闻上古之战牺牲者,有近一半是死于他手中,而他更好食众生腑脏。身为古神,本可餐风饮露,采天地日月灵气,却定要行此暴虐之举,可见心中有多阴毒。”
云遥道:“也就是说,他的境界更在巫族七十二将领之上。”
“不错,据说当年五位帝君本已将其擒拿,轩辕、姜魁、少昊、颛顼,皆认为该令其彻底魂灭,以肃天道,然而青帝太昊却心生怜悯,寄望其悔过、自省。”
“后来怎样?”
“被两股强大的神力趁机救下,如今看来,就是你们在三千年前遇见的双子神。”
吕长歌怒喝;“青帝太昊!仁慈到最后换来了什么?我记得恐惧之神魔幽,杀人不眨眼,将众生魂魄视作掌中玩物,连他都愿搭救的人,显而易见是与他沆瀣一气的恶徒。”
如鸳道:“少说几句,我们没有资格指点五帝。”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需遮掩。”
雨蝶道:“这一回就算没有此人,或许也会有别的巫族奉命来屠城,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及时挽救、弥补。”
云遥道:“不错,归墟之门打开,他八成已经到达,我要前去追回来,令他伏诛,不过不知有多少把握。”
如鸳道:“已无路可退了,归墟乃世界之渊,好比身躯中的脉络,与三界息息相关密不可分,一旦归墟有恙,只怕天地不稳。另外,本已放弃寻找木行旗,但眼下无论是否我们不慎泄露天机,害了这里的百姓,既然归墟已开,也唯有继续前行。”
云遥默默点头,众人毫不迟疑,飞往拨开浓雾后漂浮于渤海正中的五座神山轮廓。而就在相距他们不远的庙宇后,那名紧随而来唤作嬴丑的少女,也悄然跟上前去。
再度抵达蓬莱,昏暗的天幕与电闪雷鸣早已不见,碧空万里,同沿岸海面漂浮的猩红血色截然相反,却不知这平静海下,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四面环顾,眺望瀛洲、方壶、员峤、岱舆,连同脚下蓬莱,五座神山围成的海中一处巨大旋涡浮现,虽缓缓而流,却有万丈光芒冲向天际。
一行人穿过海浪,只见一具古老的祭坛置放于旋涡最深处,阶梯沿四壁环绕旋转,往下深不见底,光芒却正由这洞口而来。
引力环绕身旁,众人顺着石阶越往下便越发难以抗拒,随着灵能激荡,脚下一扑空,不知不觉竟走到尽头,御气腾翔之术全然失效,须臾间坠下无底、不知尽头的深渊。
当众人恢复神智,眼前不知身在何地,但漂游海水中,坠落之势已被缓住,俯首望去,下方的光晕化为一座巨大法阵,虽然距他们似乎甚是遥远,却正是这股力量阻止了坠落,阻止他们前往归墟。
渐渐地,只觉身旁每一道气流都化为阵法的图案,阴魂不散,时时刻刻笼罩他们。阵法明灭开合,神力波动阻碍众人前行的脚步,如鸳两手怀抱,面容无比难堪。
“如鸳姐!你怎么了?”洛轻雪大喊。
“这是失却之阵,我以为打开归墟大门便能前往那片净土,没想到伏羲竟然会设下重重困境。”
“我们搀着你。”
“不,失却之阵,只有到达神的境界才能越过,我恐怕要葬身于此,不能与你们再走下去了。”
“不会的!”
众人扑上前却为时已晚,如鸳再也无法支撑,陡然失衡,在这片异域中飘荡,远远离他们而去,突然,吕长歌化作一道迅影飞至身旁,将如鸳紧紧抱在怀中。
如鸳道:“放开我,你会被我拖累,你们已步入神之领域,别为我而送命。”
“我的回答,早在冥河下已对你说过,今日我看到数千无辜之人遭难,却不会再让此事重现。”
“我非人族。”
“你与他们并无差别,一样重要。”
如鸳已渐渐被神力模糊意识,只依稀念道:“这种感觉,为何不陌生,三千年前......”
吕长歌也发觉难堪重负,在失却之阵的巨压下摇摆不定。
“大叔!”云遥大喝。
他想带走如鸳,却发觉她仿佛被焊于此,再也无法挪动一寸。
雨蝶道:“必须让她达到神的境界,哪怕只有一瞬,才能离开。”
顿时,万丈金色光芒闪烁,环绕吕长歌全身,那只阔别许久祥云紫金葫芦“太虚缈云”重现,如同梦回上古之时。
千年法器的力量果然已铭刻神魂,从未离他们而去。可是,吕长歌将壶口对准如鸳,却倒不出一滴酒来。
洛轻雪道:“此物只对你有用,除非......”
生死攸关之际,吕长歌举起葫芦一饮而尽,随后朝着昏迷的她,深深吻去。
终于,她饮下三清酝酿的太虚玉液,迈入数千年从未到达之境。众人也飞来身边,在千年法器之光的带领下,齐心合力跨过一切阻碍,冲破失却之阵,前往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