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瑶宫主峰正门前,望见这一切景致毫无变化,那短短数月的惬意时光回荡在脑海,倍感温馨。
然而,当四人打算越过山门,却遭两名守山弟子拦下。
“站住!”
洛轻雪怒道:“冲谁大呼小叫!连我们都不认得?难怪三年过去还是你俩守山门,当真‘前途无量’。”
“守山门是因我们天资愚钝道行低微,又无别的能耐,与懂不懂人事规矩无关。”
“你还有理?不思进取,说得倒振振有词!”
雨蝶微笑着劝道:“好了,大家都是同门,少说几句,先问问究竟为何。”
“同门?抱歉,你们已非瑶宫弟子,今后行似陌路。”
“什么!”
众人大惊,炎钧道:“我想你们二位应当没有将他们逐出师门的权力。”
“自然是掌门授意。”
“何故?”云遥急切问道。
“抱歉,我们不能与外人过多闲聊,否则会被责罚,请速速离开。”
“我不相信,我要见掌门!”云遥朝山门冲去,二人前来阻挡却被震开,莫说守山弟子,即使掌门、诸位长老,此时与眼前几人的差距也如一座鸿沟。
雨蝶道:“快去看看,别让他一时冲动!”
说罢也立刻追上前去。
随着两名守山弟子高喊,越来越多的人汇聚主峰,当云遥一行匆忙来到玄女神像之下,近乎所有人众都已在此集结,除了薛越、元祺、言欢等几张熟悉的面孔,大多都对他们提防,而伫立在正前方的,便是掌门凝书与玄华、玄寂、玄关、凝乐四位长老。
玄华叹道:“孩子们,你们总算回来了,这一去就是三年,总担心会出事,为此寝食难安。”
这一番话也好似诸多人心声,向来冷漠的玄寂道长,望着与自己师徒缘浅的弟子云遥,感受到此刻他不经意散发出的气息,难掩惊叹和欣慰。
只有凝书,不顾所有人的不舍,淡然说着:“都乃得道之人,一派长老,喜怒于色成何体统?无论过去有多少挂念,而今他们已非门中弟子,早早忘掉。”
云遥大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是没能在尚文院完成修学,还是一去三年未向您禀报行踪?”
玄关道:“三个月前,昭暝大人降临昆仑山上供奉于他的天机坛,言你们很快便会回来,这本为好事,可他却说,一切祸端皆由你们而起,正是你们擅自出海去往天荒尽头,接近隔绝魔域守护人间的三皇封印,才让远在另一面的巫族神上有机可乘,进而引发两场险些毁灭人间的大难。”
“什么!”
“你们为天地间不顾生死而阻止的灾劫,本就是由你们带来。还有,自从你们离开,这三年里世间不断有妖邪作祟,各路仙家平定无果,甚至有渊博的弟子来报,似乎发觉上古巫族留下的痕迹。昭暝大人说,也是你们,或许已将巫族引到人间。”
“一派胡言!”洛轻雪大喊,“这个混账,我们不帮他到底,他就这样污蔑我们!”
凝书道:“你已非我弟子,不再苛责,但无论你们拥有多大的本领,如此咒骂天神,属实不该。”
云遥挪步行至凝书眼前,微微道:“天庭的神也不过如此,并非你们想得那样好,包括九天玄女,你们奉她为尊,她却毫不在乎年轻弟子的生死。”
“放肆!云遥,只凭这句话,我逐你们离开便无错,拿谕旨来!”
凝书一声敕令,身旁俯首的弟子捧来一记手卷递到她眼前。
“这道旨意三个月前已写下,本想为你们留些颜面而将其搁藏,你们既不思己过,闯入山门亲自讨要说法,也莫怪吾不仁,念!”
弟子领命将手卷缓缓拉开,诵读道:“云遥、祝雨蝶、洛轻雪,三人身为瑶宫弟子,罔顾戒律,于临安不遵从长辈号令归来,以至引巫族祸乱人间。念其竭力阻止不再追责,然大错铸成,祸及苍生无数,难以姑息,吾派当于世交代,故将三人逐出瑶宫,从此斩断前缘,再不得还归。汝等造化已近天成,望今后秉承善念,泽被苍生,以赎昔日之过。山遥海阔,天高路远,诸君好自珍重。”
云遥道:“大鲲险些淹没九州,是我们及时修复东海尽头的三皇封印,更阻止了最后一搏,为何到最后却变为此事由我们引起?在动身出海前,海外早已有变数,南疆娲族、东海龙宫、青丘之国,皆能为我们作证,虽不明白封印修复之后为何还能远在魔域操纵北斗七星陨落,但我们已回到三千年前诛杀元凶,历史或许改变,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玄关道:“我们也不愿相信,可神的话又岂会是戏言?你们再好好回想,可曾有过奇遇?”
云遥道:“师叔,我们的确做了一个与巫族有关的异梦,可那是九黎尊王极乐之神,被我们平定东海后狠心报复,用残存于我们身上的魔气创造出梦境,想置我们于死地,历经艰险才平安醒来。”
凝书道:“够了,不必再为他们辩解,小小一方土地,容不下这几位。吾自问不曾亏待,而今此等道行令吾也望尘莫及,留下又有何意义?难道是为反过来指点三百年一事无成的我们?”
云遥无言以对,苦笑着微微点头道:“其实我们本也打算离开,因为一遭遭变故才没能向您辞行,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炎钧道:“当真不多求证,就这样任凭远在天际从未谋面的神信口雌黄?”
凝书道:“昭暝大人不会妄言,天机坛也不会无故搬弄是非,你身为别派弟子,亦小心遭逐出去。”
炎钧默然。
云遥道:“我可以走,但还有一件大事转告,请借一步说话。”
凝书放低了语调,轻声道:“倘若你指的是关于那位首领,昭暝大人亦已相告,而今昆仑各派掌门皆知晓。”
“请你们务必倾力寻找,否则会有更多无辜的人逝去。”
“吾怎会不明白?”
“我是说,那一天之后出生的年轻生命,他们会被天庭无差别地毁灭。”
“够了!寒门不便久留,请回,送客!”凝书留下一句转身离开,当她的身影彻底不见,熟悉的众人才敢围上前来。
“云遥,夫子,你们真的要走了?”
“留下来好不好,你们向掌门求求情,我们也会在一旁起哄,别这样认命呀!”
雨蝶苦笑道:“多谢各位挂怀,只是我们确乎与瑶宫缘分已尽,是时候离开了。”
然而更多是不敢违抗掌门之令的人,更有这三年间新入门的弟子,若非因凡尘变故几多伤亡,原本像瑶宫这般不入世俗的门派极少收弟子。
待他们向各自师父、师伯、师叔礼毕,众年轻弟子上前请送,却被凝乐挥手退开:“我会亲自送他们出去。”
“是,师叔。”
凝乐护送四人一路走回山门外,忧伤道:“掌门也有苦衷,不请你们离去,难以向昆仑诸派有所交待。至少,她对你们绝无怨怼,或许是我派历来与世无争,而你们承受了太多重担与非议,也为同门带来许多苦扰,希望你们不要只记恨掌门一人,至少我们四位长老也未竭力反对。”
“言重了,当下一切尚未平定,我们也无暇介怀此事,”雨蝶道,“对了,师叔您当年赠予我的横笛......”
“出手之物,岂有要回之理,笛早已属于你。”
凝乐望向炎钧,想说些话却不便开口,思虑后婉转道:“除了这位公子,你们余下的同伴也都无恙?”
云遥点头:“都平安,剑心已回南海,还有位大叔在山下,他嫌自己粗鄙市侩不敢随我们来。”
“那就好,”凝乐长舒一声,“其实当年你们错过了时机,仍旧被准允拜师入门,是一些旧人旧事的缘故,而如今掌门请你们离开,亦有此因。我希望你们不要怀疑自己,就算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你们闯出的祸事也乃无心之过,但所做的弥补却是真心为了天下。”
“我明白。”
拜别最后一位送行的故人,他们没有急着起飞,而是一面彷徨,一面缓步走下山去,毕竟对或许将会到来的灾劫毫无头绪,急也无用。
洛轻雪道:“真晦气,老酒鬼咒我们被逐出师门,转眼就应验了,我下山先去揍他一顿再说。”
同样被逐出,雨蝶比身旁二人显得从容淡然许多,只是喃喃道:“三个月前?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大致推算,正是我们道别昭暝大人前去云浮城时,难道真的是他?”
云遥疑惑不解:“诬陷我们有何意义?转嫁他们的无能?”
炎钧道:“会不会也与这天机坛有关?”
“那又是何故?”
“你难道忘了,当年那场比武大会,祝姑娘被一位天机坛弟子重伤,而他也被判无法再继续比试。那时候我虽不在,但后来也曾听闻。”
“不错,我想起来了。”云遥皱眉,“也不对,他们不可能编造出有关巫族首领的事,昭暝降临定然是真的。”
“但亦或许半真半假,天机坛借此添油加醋,以报对你们的旧怨。”
雨蝶摇头:“堂堂一座名门正派怎会如此,连我都早已忘却。”
“祝姐姐,去找他们对质好了。”洛轻雪道。
“我看还是从长计议,莫失去理智。”
辽远的九霄天庭,昭暝于星工辰仪社偶然窥探人间之事,望此一幕,无奈长叹:“孩子们,对不住了,我也是迫不得已。也许将来有一朝你们会感激于我,因为只有离开昆仑的人,才能活着。”
吕长歌在屋中等了很长一阵,心中念着取一坛酒为何如此费时,然而此刻心里更记挂的是如何向她开口,从上古归来后,便很怕独自面对她,但又不可能随着去瑶宫,唯有不露马脚避开她的目光与追问。
忽闻一股不俗的淡淡花香脂粉气,抬首见如鸳已立在门外,抹尽风沙尘土,换回白雪裘绒。此刻芳心萌动的她,比在蜀中相遇时那冷傲的面孔更加袭人,万种风情,让三百余岁的一世豪侠也暗自惊叹。
然而吕长歌却不敢直视,只淡然说道:“总算取来了,还以为你淹在酒缸里。”
“老贼,看我美不美?”
“我让你拿一坛美酒来,你小名叫酒?”
“说句好话会让你折寿?”如鸳撩起广袖,端出酒坛置于桌上,“天都还没黑,急什么,今晚少说千杯,谁跑谁跪下。”
“千杯?这一坛不够我一人喝,你可以回去了,老子要效仿前人吟诗独酌。”
“你这点学识会吟什么?别怕,酒管够,老娘三年不饮不开张,酿了整整一屋的琼浆玉露。”
如鸳与之对坐,望着吕长歌包扎的右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吕长歌急忙摇头:“无妨,与北极星神大战时,留下一点小伤而已。”
“你这粗人,一点小伤还会包扎?”
“真无大碍,就是难看了一些。”
“能有你脸上的疤难看?也不见你戴一张面纱遮住。”
“大老爷们戴面纱算什么,少说废话了,喝酒。”
吕长歌一碗下肚,望着自己被诅咒的右手,想起天璇星宫里那段令人后怕的血神偈,紧接着,东海边穷桑的夜晚不知第几回浮现。
“你究竟怎么了?”如鸳问道。
“我,无碍。”
“你过去与我对视从来不惧、不躲,但眼下不同了。”
“当真?我都不曾在意过。”
“你有事瞒着我。”
吕长歌仰首闭目,许久,缓缓道:“你总要面对的,老狐狸,抱歉,你一直在找的那位风族长已死了,魂飞魄散,永远消失。所以无论你如何寻找,都找不到他的转世。”
“你说什么!”如鸳起身大喝。
吕长歌道出所有过往,唯独没有告诉她,当年救下那只白狐的本是自己,因离开那个时代才被抹去。
“这一切都是我酿成,若我没有前往穷桑,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出现。”
“你!”
“我也不知这天意轮回究竟要捉弄人到怎样的地步,但我欠你一命,等到人间彻底无恙,我愿意舍命归还。”
如鸳骤然失神,两眼呆滞,微微道:“你不欠我,若没有你,我早已沉在冥河下。倘若三百年前,我会恨你入骨,但现在,你是怎样的人,没有谁比我更明了。也许怪我自己太过执着,注定要面对这总会到来的一刻,我......”
如鸳放下酒樽,泪水像断线的珠帘,掩面夺门而出,吕长歌纹丝不动又斟一杯,看自己在酒中的倒影,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