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云遥率先赶来最近一座星宫外,大门两旁雕刻迥异图案,一边是容貌靓丽的善男信女,另一边却似青面獠牙的妖魔异兽。
缓步走进宫中,寂静大殿里,一位幽美女子双手怀抱,面朝这方俯跪身躯。
云遥顿生恻隐之心,放下戒备,当走到仅剩短短几步距离,突然间,女子仰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化为三首六足的庞大妖兽,而女子头颅正是那最中间一颗,云遥来不及躲闪,只见巨口扑来,顷刻间,像匕首一样锋利的尖牙刺穿身躯,一口咬进胸膛。
云遥亲眼目睹,那硕壮的头颅,鲜血淋漓的巨口叼出自己的心,下颚缓缓咀嚼。
可是渐渐想起,自己竟无一丝疼痛,他恍然大悟,催动“天道无念”,转眼驱散眼前的幻觉。
“这点小小的幻术休想对付我!”云遥怒喝。
四周响起粗犷的人声,于大殿中久久回荡:“你所见并非幻象,而是你很快将要面对的结局。”
云遥望向正前方,适才消于无形的妖兽再度浮现,时而又变为惊艳一世的悲悯女子,两具形态不断变幻,旋转融合,最后,眼前赫然挺立一位七尺大汉,一身黑袍,华服上正将那两具形态绘成纹路。
“你是谁?”云遥问道。
“北斗星轮第五阶,星蕴廉贞,玉衡星亡罪。”
霎时,一股神力充斥在整座宫殿。
亡罪道:“玉衡星位列斗口第五颗,斗杓第三颗,司罚恶之星,我的神职,就是惩戒世间所有恃强凌弱、践踏生命者,挖出罪人的心,喂食于野兽。”
云遥捂住自己胸膛,方才虽无疼痛,念之一幕却还心有余悸,不曾在脑海中散去,而他渐渐明白:“世间有人突然猝死,无外伤,刨开后却发现心被挖去,就是你干的?”
“不错,那是他们应得的神罚,而你便是下一位,既然来到玉衡星宫投案自首,本座会秉公执法,予你应有的审判。”
“不必了,我已去过冥府森罗殿,连陆咎那家伙都说我无罪。”
“冥府?”亡罪忽而仰天大笑,“南斗神只,都怀着令人作呕的所谓仁慈之心,唯有本座,能洞察你的所有罪孽。”
“我没有功夫与你闲谈,把你的廉贞星蕴交出来,等这劫过去,我再随你如何审问。”
“放肆!自知罪孽深重便想抢夺星蕴,不可饶恕!”
云遥气得直跺脚:“该死,好歹不听的家伙,看剑!”
云遥亮出“天道慈航”,剑锋直指亡罪,太极流转,光晕绘出一只鸿雁,迸发的熠熠星粒不断汇向前方。
他使出全力,施展一记“落星飞鸿”打向对手,光芒照耀玉衡宫如同白昼。
可是,当他渐渐看清,眼前的高大男子,眉目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略抬起右手,将袭来的所有光芒握在手掌中。
亡罪道:“不论多么耀眼的光芒,也无法掩盖你擅用武力的罪行,而这便是铁证。”
“胡扯。”云遥自语着,可神情已近乎呆滞,或许在这对手眼中,他自己还算不上是对手。
亡罪大喝:“审判你无需这些证据,如数奉还,好生自食恶果!”
当他摊开手掌,所有星光悉数飞回来,攻强守弱的云遥无法招架自己全力一式,身中数百道光击,艰难站立险些倒下。
亡罪闲庭信步般走来,云遥一声怒吼,一剑劈去,却见他长袖一挥,两掌并住,徒手接下剑刃。
紧接着奋力一扔,“天道慈航”摔落在地,顿失光芒,而云遥直冲屋顶,撞破石壁,刺骨的寒风吹进玉衡宫内。
片刻,云遥自天上重重落下,一口鲜血喷出,浑身伤痛,眼神已从惊愕,变得几分迷离。
自从得到这柄神剑,还未被人从手中打掉,那强横无比的蛮力,比洛轻雪不知高出几倍。这个口口声声要惩治暴行的人,却拥有足以扳倒一切的力量。
亡罪道:“渡厄境界的凡夫俗子,妄想与神作对,何况,罪恶的杀戮,永远敌不过正义的裁决。你应知抗拒从严,擅自对本座出手,毁坏星宫,罪大恶极。”
“我没有罪。”云遥勉强回答。
“你是否有罪,审问后自会知晓。”
亡罪以衣袖遮蔽双手,当再显露出来,手捧一串深黑念珠,挂在并排横列的两掌,拇指拨动:“就让玉衡星辰,来细数你的过往,判罚你的一生。”
两人之间,一座碧玉天平拔地而起,门框方正,玉尺为横梁,青绳为提纽,两端各悬一玉盘。
忽然,云遥只觉身前一阵剧痛,结实的胸膛扭曲塌陷,仿佛缺少了什么。再猛地抬头望去,竟看到自己的心被隔空取出,赫然呈在右方玉盘上,这一回如此真实,鲜血留在盘中,压着玉盘不断降下。
而另一端,是一片雪白无暇的鸿毛,圣洁,高贵。
“此秤名为玉衡,正是玉衡星辰之力所化,它会衡量你生前所犯罪孽。倘若你的心重过这片鸿毛,便是一颗黑心,本座会代为撕碎,丢于妖兽食之。”
云遥跪下,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无法站立,视线一点点模糊,他仍隐约看见,亡罪高举右手,如鬼影附身的利爪靠近他跳动的心。每靠近一寸,都有一股窒息的压迫感层叠。
“我不服!”
云遥高呼一声,当魔爪伸来,突然受到阻挠,亡罪被迫撤去,后退几步。
那鲜红的血,仿佛不可靠近,亡罪低声自语:“上古人族的身躯,附有神魂的血,怎么可能,难道确乎行过善事?”
两人之间如此真实的一切,却像幻景一样消散,云遥感受到自己的心回来了,他长舒一口气。
亡罪道:“律法前人人平等,无论你是谁,都逃不过裁决。因果有先后,善恶不可相抵,玉衡宫中,宁可判错,决不姑息。”
云遥道:“如果真有此事而非你的伎俩,最该先受审的就是你和你的同僚!”
“混账!南斗扬善,北斗惩恶,七星神各司其职,何错之有?”
“紫微帝君命你们守护北斗,却从没赋予你们凭臆断决定人生死的权力。”
“你这满口诡辩、巧舌如簧的暴徒,我竟想大发慈悲留你全尸。既然不愿让玉衡收走心脉,就体会大卸八块,被肮脏恶兽分食魂身的痛苦!”
虽然神剑被打落,但此刻云遥寓剑于无形,双手结印,无数剑气浮现,施展自己最强的招式,欲将眼前谓之星神,却更像陷入疯魔的恶人彻底打倒,挽救被亵渎的星蕴。
另一边,亡罪终于出招,当他高举双手一瞬,背后无数平生仅见的妖魔异兽,以之前三头六足的庞然大物为首,饿虎扑食般袭来。小小一座宫殿竟无法容纳,这一刻二人好似置身在幽暗无底的罪恶深渊。
“万剑归一!”
“善恶有报!”
玉衡星宫里发出裂天一样的呼啸,墙瓦破裂,只剩一片废墟,对峙两人彻底站在夜空下。
可是,短暂抗衡之后,云遥的剑光完全淹没在兽海中,无法估量的嗜血猛兽似乎正蚕食他的身躯和灵魂。
气息越来越显微弱,云遥失去了再战的能力,亡罪怒道:“现在你还如何争辩?倘若你心存善念,我的招式会化为圣洁的仙灵为你疗伤,但若心向恶,就会是这些家伙将你生吞活剥掉,虽然,他们对没有命魂的躯壳并无多少兴致。”
“我真的有罪?我所杀分明是恶人……”
“死到临头仍不悔悟,本座来一一细数你的罪孽!”
沧澜山巅,挺拔的杨树梢上,枯柴搭筑的小窝里住着温馨一家。也不知是何缘故,没有一点修行的几只麻雀竟说起人话。
这个清晨,夫妇并肩齐飞回到枝头,小麻雀在窝中欢呼跳跃:“爹,娘,你们抓回了这么多虫子?我要吃!”
“臭小子安分些,别摔下去,都是你的。”
就在此刻,一粒对它们而言的巨石从树下飞来,正击中鸟窝,小麻雀留在枝头万幸没有摔下,其父也身手迅敏逃过一劫,其母却没有这般走运,羽翼让石子划伤,摔下树梢,被迎面赶来的约摸六七岁男孩捡到。
“娘亲!娘亲!”小麻雀在枝头尖叫,“爹,快救救娘!”
“你这个禽兽,放下我妻子!”
“爹,你别只顾着喊,他又听不懂我们的话,你快救救娘!”
“这魔头太厉害,咱们敌不过,大难临头只能各自飞了。孩子,你多保重,今后只能靠你自己了,爹带着你,不便给你找二娘。”
“爹,你丢下我,还给我找个二娘有什么用?爹!你别走!”
男孩捧起受伤的麻雀,兴高采烈地呼喊:“一下打中了,我真厉害,看你往哪儿跑。咦,你受伤了?带回去包扎一下,你饿不饿?给你掰两片果子吃,我的果子呢!”
树下另一边,男孩方才为打鸟窝而将啃了一半的野果扔到一旁,却没想到砸在岩石上又摔碎成几块,此刻地上一群蚁虫排成长列,正偷偷搬运。
“头领,我累得不行了,咱们能否歇一阵?”
“别废话,赶紧,把这几块搬回去,咱们全族十天都不愁吃喝,快些,别让那魔头发现。”
“咱们如此卖命是图什么?”
“谁让咱们的命如此卑贱,生来便注定要劳苦一......”
话音未落,一座山骤然塌下,却是男孩抬脚迈向这里,一起一落便有无数受难者。尽管它们顷刻间四散而逃,依旧死伤惨重。
“踩死你们!抢我的果子!”
云遥像是陷入昏迷,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不清,可分明又是曾发生过的事。
亡罪道:“这几幕,是你短短十余年的缩影。吾不计较你所谓替天行道而犯的杀戮,可你六岁强抢民妇,拆散一家三口,更险些灭族,而长大后在山里猎杀的生命不可胜数,这些是否恃强凌弱,是否是你该偿还的罪孽?”
“我,”不知不觉中,云遥已失去理智,心中默念,“原来,我也曾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多年过去竟忘得一干二净,适才想起来。”
“本座再问一遍,这些事是否你曾经所犯下?”
“是。”
“近二十年里,你在深山欺凌弱小,践踏生命无数,这些罪你可承认?”
“我、我认。”
“很好,临死之际终于坦诚,拿走你应有的报应!”
亡罪再度发难,妖兽如潮水般铺天盖地,云遥被彻底包裹,气息一点点衰弱,刹那间似已走到生命尽头。
可危难之际,他周身泛起耀眼的光芒尽力抵御,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顽抗。
悄然而至,熟悉的人声飘响在耳边,好像在天之灵,跨越生与死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