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十年,十五年有余了。”张学华和吕东梁一样,以滹沱河为生,对滹沱河了如指掌,“近十多年来旱多涝少,滹沱河河水不多,所以多年没有清理淤泥,也不觉得河水上涨。实际上,河水没有减少的原因是河底的淤泥越来越厚了。若是不加以清理,一旦洪水来临,不堪设想。”
张学华感慨地说道:“小老儿以前也曾向郝县尊提出过此事,郝县尊并未理睬。”
夏祥心中有了计较,治理滹沱河之事,他在未来真定上任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真定多年来风调雨顺,一片祥和,但他读史多年,很是清楚久旱必涝久涝必旱的道理,就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样,世间万事万物,自有规律。
所以古人才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在安乐之时没有忧患意识,忧患来临之时,必无反抗之力,必死无疑。
郝海记没有治理滹沱河也在情理之中,先不说郝海记在任期间被崔府尊和许县丞牵制,事事不能做主,只说治理滹沱河之难,也会让大多数知县望而却步。若是成了,自是大功一件。若是败了,更是大过一件。
和治河相比,还是推行新法更可以入得了候相公之眼,也没有风险。权衡之下,郝海记选择新法而不去治理滹沱河,也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为官之道。
“齐合,依你之见,滹沱河应不应该治理?”夏祥见齐合低头不语,就有意考一考他。
齐合抬头,眼中满是期待:“夏县尊,小人不敢乱说。”
“但说无妨。”夏祥目光中充满了鼓励,“言者无罪。”
齐合才又鼓起了勇气:“滹沱河十五年没有治理,不完全是历任县尊不想治理,而是沿岸的百姓和富商,不想治理。”
“此话怎讲?”夏祥知道想要治理滹沱河,必然会面临诸多阻力,比如来自崔府尊的反对,来自许县丞的压力,来自百姓的不理解和对他劳民伤财的质疑,如是等等,齐合的说法,让他意识到他还有没有想到的问题。
“沿岸的百姓大多的靠行船打鱼为生,治理滹沱河,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生计。沿岸的富商,也是靠河吃饭,河里的花船,河边的青楼、茶肆和酒楼,封河之后,也会没有了客人。”齐合从小混迹在沿河两岸,无论是普通百姓人家还是瓦舍勾栏、茶肆、酒楼甚至青楼,他都无比熟悉。
夏祥一想也是,他倒是疏忽了这一点,不由赞道:“齐合的话让本官茅塞顿开,齐合,跟本官回县衙,本官还有话要问你。张学华、吕七公,你二人也一同去县衙。”
“是。”三人无比欣喜,夏县尊让他们前去县衙,是对他们的认可和重视,方才在水中所受的阴冷和凶险,全都值了。
随后,由吕东梁和张学华负责疏散了船公和船只,滹沱河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只是在平静之中,夏县尊百船捞尸的传说却口耳相传的流传了下来。最初的传说还符合真相,说是有三人跳河自杀,只找到两个人的尸体,有一人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夏县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算出尸体被水冲到了上游,征用了一百余只船只,逆流而上,捞到了尸体。
后来传说就越传越是离奇,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董现的尸体因为身上绑满了财宝,被河神扣下。夏县尊让河神交出尸体,河神不肯。可以日审阳夜审阴的夏县尊大怒,出动一百余船只惊河。勒令河神如果不交出董现尸体,他不但要将滹沱河的财宝打捞一空,还天天让船公惊河,让河神不得安宁。最后河神无奈,怕了夏县尊,只好交出了董现的尸体。
有人听了传说后不服,夏县尊只是凡人,怎么敢和河神作对?不怕河神一怒之下大发洪水,为害真定百姓吗?不怕河神兴风作浪,取了夏县尊的小命?
有人反驳说,夏县尊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神仙,小小河神在神仙面前,哪里有兴风作浪的本事?
总之到了最后,越传越是神话了夏祥。就连夏祥听到传说之后,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传说中的主角竟然是他。
此为后话,先说夏祥一行前往县衙而去,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过了子龙大桥,去了府衙。三人一路沉默不语,都被打捞上来的董现尸体震惊了。
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认定夏祥如此兴师动众,最后肯定会落一个贻笑大方的结局,怎么也没有想到,真在上游找到了董现尸体,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本来打捞出来尸体一事虽然令人震惊,但还不足以让几人急急赶往府衙面见崔象,而是许和光见到了张学华、吕东梁和齐合三人下河,听说了夏祥有意治理滹沱河,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当下顾不上回县衙候命,也不管夏祥是不是有事吩咐,赶紧到府衙向崔象说个清楚。
崔象方才站在府衙最高的登桂楼上,将河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董现尸体被打捞上来之时,万民欢呼声中,他一脸铁青下了楼,心中十分郁闷。夏祥才来真定县几天,就威风八面,被百姓奉为神明和好官,他颜面何在威风何存?
这个夏祥太不像话太不懂事,他给他留了几分情面,他还真以为他这个府尊是摆设?崔象盛怒之下,不由咳嗽加剧,忙让人煎了药服下,才平复了几分。
听说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来访,崔象本来已经躺下,想要休息片刻,又起身迎客。
不等坐停,许和光就迫不及待地告夏祥的状。
“崔府尊,夏县尊大张旗鼓地打捞了董现的尸体不说,还想兴师动众治理滹沱河,他也不想想,治理滹沱河,清理淤泥,疏通河道,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又要关停河岸多少商家,害多少人无事可做。疏通河道向来是危险工程,不知又要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不得安定。”许和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手捂胸口,“只下官一人在河岸就有茶肆、酒楼和青楼各一家,柳员外和谢员外也有数家,广进商行在河岸的数家商铺,也是日进斗金……”
“不要说了!”崔象猛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本官绝不允许夏祥在真定为所欲为。本官即刻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将真定之事告知候相公。”
许和光暗喜,嘴上说道:“崔府尊深明大义,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柳长亭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其实放手让夏祥治理滹沱河也未尝不可……”
“此话怎讲?”谢华盖眼中闪过浓浓的疑问,略微一想又明白了几分,“倒也是,一旦出了事情,崔府尊再力挽狂澜,反倒更显崔府尊的决断和魄力。只是有一点,我们坐视不理,万一夏祥成功了,岂不是让他得了天大的便宜?”
“哈哈哈哈,天大的便宜怎会落成夏祥的头上?他算什么东西?”柳长亭冷冷一笑,目光中阴冷变成了决绝,“万一夏祥成功了,天大的便宜也会落到崔府尊和我们的头上,滹沱河波涛汹涌,哪一年不淹死几个人?以前淹死的都是平民百姓,说不定今年淹死的是一个县尊……”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他顶多是想架空夏祥,让夏祥为他所用,再不济就是让夏祥被崔象死死压制,动弹不得,却从未想过要夏祥的命。柳长亭到底是京城来人,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而且还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的性命。
“柳员外,先不要急于如此,夏县尊虽然可恨,却还是有可取之处,且给他一次机会再说。”谢华盖呵呵一笑,手中佛珠抖动数下,“候相公将许多反对新法的大员逐出京城,罢官或是贬谪,也并没有取他们性命。有容乃大,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连三王爷也说了,让夏祥来真定担任知县,也是给他一次认清好人坏人看清孰是孰非的机会。三王爷惜才呀,从长远计,他日后若是登上大宝,也要忠臣良将辅佐才能成就不世之功。”
“不可乱说。”崔象威严地说道,“如今皇上春秋正盛,以后怎样,不能妄言。身为臣子,当谨记臣子本分,不要妄议皇上和诸位王爷。”
柳长亭暗骂一句老狐狸,心说都是在为三王爷办事,一条船上的人,还装什么装?现今谁不是在赌皇上归天之后三王爷继位,若三王爷在几位王爷之中实力最弱继位的可能性最小,你崔象会对三王爷惟命是从?不要以为你身为清河崔氏之人,就可以在三王爷和其他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要是立场不坚定,哼哼,区区一个五品知府,三王爷说不要就随时可以不要。
谢华盖轻描淡写地一笑:“崔府尊言重了,谢某和柳员外并非朝廷命官,私下说说朝廷之事,不过是街谈巷议,当不得真。”
“谢员外不必说得这么客气,崔府尊若是一心追随三王爷也就算了,若是暗中还和景王、四王爷或是五王爷有什么来往甚至是交情,不小心被我兄弟二人知道了,那就对不住了,我兄弟二人一定会向三王爷说个清楚。”柳长亭的话就远没有谢华盖的话委婉和客气了,三分警告之中有七分威胁之意。
许和光脸色为之一变,当即想要发作,却被崔象的眼神制止,崔象呵呵一笑,笑容淡然而从容:“柳员外的话就太见外了,本官虽出身清河崔氏,却一向以平民自居,从不认为本官是什么世家子弟。本官入仕以来,每次升迁都是承蒙三王爷厚爱,三王爷对本官的厚爱,本官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柳长亭对崔象的一番表态还算满意,微微一笑:“柳某的眼中只有三王爷一人,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崔府尊海涵。”
崔象摆手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官年老多病,早有了告老还乡之心,真定知府任满,本官就向皇上辞官,回清河当一个诸事不用操心的富家翁,也是很好。皇上厚待百官,薪俸甚厚,本官当官并不是为钱,所得薪俸分文不取,全部捐赠太平惠民局,以资救助百姓之用。”
柳长亭和谢华盖对视一眼,二人微露愕然之色。崔象的话夹枪带棒,不轻不重地还了一击。言外之意就是,若是三王爷不用他,他也无所谓,崔氏家产丰厚,他衣食无忧,致仕回家,也是丰衣足食的员外。况且他现在确实体弱多病,对于仕途,也没有太多留恋。
太平惠民局是大夏官办药局,配有专门的大夫为贫穷的百姓治病抓药,分文不取。所有费用皆由官府承担,崔象身为知府,本俸、职钱加上“公使钱”(特别办公费)、职田租金及各种补贴,少说也有五百贯上下。五百贯,相当于一户普通人家收入的近两百倍。
“山民为生最易足,一身生计资山木。负薪人市得百钱,归守妻儿蒸斗粟”,可见山民卖柴每日可得1一百文。而佣工则是“力能以所工,日致百钱,以给炊烹”,也是日收入百文左右。渔民“卖鱼日不满百钱,妻儿三口穷相煎。朝飧已了夕不饱,空手归去芦湾眠”,日入百文。妇人“为乡邻纺缉、漧濯、缝补、炊爨、扫除之役,日获数十百钱,悉以付姑”,也是百文上下。
日入百文,月入三千文,也就是三贯,可供一家四五人生活之用。知府月入五百贯,年薪俸六千贯,养活府里上下百余人绰绰有余。
许和光虽是崔象的妻弟,在感情上和崔象更近,但他既非出身世家,又不是五品大员,还一心想当上知县、知府,一路高升,也听出了崔象之话有几分赌气成分,却也有心灰意冷之意,不由急了:“柳员外、谢员外,崔府尊只是一时情绪低落,并非真的不想为朝廷效力。对吏部侍郎一职,崔府尊期待已久。”
崔象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和光一眼,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许和光表现得太过急切和明显了,失之于沉稳,就少了和三王爷讨价还价的筹码。
“崔府尊不过是偶感小恙,不日就会痊愈,朝廷和三王爷,还多有需要崔府尊之处。”谢华盖不想让气氛闹得太僵,忙出面打圆场,许和光还好,可以任由他们摆布,崔象毕竟系出名门,就算世家已经没落,没有傲骨也还有傲气。
一边说,谢华盖一边朝柳长亭使了一个眼色,在夏祥没有被他们左右之前,崔府尊是压制夏祥的最有效力量。
柳长亭想起三王爷对他的叮嘱,也就见好就收:“崔府尊薪俸全部资助太平惠民局,当真是大善人。柳某佩服,以后当向崔府尊学习。”
崔象谦虚地摆了摆手,想缓和一下气氛,忽然来人禀报,连若涵派人送来了一把椅子。
“椅子,什么椅子?”崔象十分惊讶,愣神片刻又想起了什么,又说,“带进来。”
柳长亭和谢华盖也十分奇怪连若涵为什么会送椅子给崔象,椅子抬了进来,和平常的椅子样式并不同,只是却是一把竹椅。椅子下面本该镂空之处,却多了两层抽屉。
送椅子之人是连若涵的小厮,小厮年刚弱冠,一身道衣,向崔象介绍了椅子用法之后,飘然而去。
“原来是灸椅。”柳长亭闻到了椅子下面飘散出来浓浓的艾草香气,想起了在京城所见之椅,不由奇道,“早先在金甲先生之处见过此椅,人坐在上面,下面点燃艾绒,用艾草之阳气润体,可以固本培元。皇上病情得以好转,全因金甲先生的炙椅炙床之功。怪事,连若涵怎会制作灸椅?此椅功效卓著,崔府尊得了此椅,病情大好,指日可待。”
谢华盖当时也曾亲眼见到炙椅,只不过只是匆匆一观,未曾细看,现在摆在眼前,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围着炙椅转了数圈,打开了抽屉研究片刻,不解地问道:“不过是在椅子之上多了一些透气孔,下面两层抽屉,一层放置艾绒,一层放置炭火,并不难,为何非要让连若涵制作,谢某也能在三天之内制作一把。”
崔象一脸欣喜,坐在炙椅上试坐,十分满意,手扶在扶手上,感觉有异,低头一看,扶手上有字,是好景常在四字和好景常在的标识,不由一笑:“连小娘子对于宣传好景常在不遗余力,倒还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谢员外这你就不懂了,炙椅看似简单,透气孔的大小和排列,两层抽屉的间距,艾绒的用量和火候,还有椅子的材质和形状,等等,里面有许多学问,并不简单。”
柳长亭点头赞同崔象的说法:“谢员外,隔行如隔山,医道之上的事情,我们不懂,就不必非要插上一手了。柳某有一事不明,崔府尊和连若涵是什么关系,连若涵到底是什么来历?”
崔象抚须不语,斟酌半晌才说:“也罢,倒也不怕你们知道,连若涵和本官系出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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