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这个世界静止的不止是声音,似乎连时间也凝固了。
粗暴男人举着的斧头停在了半空中,绝望的产妇落下的泪滴悬在脸颊上,风长老惊骇的表情定格在眉宇上,小婴儿正从棕变红的眼眸也显出了双色。
卓展推挤着的人们也泥塑般地倒在了地上,依旧保持原有的姿势和表情,似乎连痛感都没有。
“卓展哥哥,这……”赤妘环视着蜡像般的人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没错,这就是祁二哥所说的,阴晷谷入夜后,子时到寅时的静止时刻了。”卓展动了动粗暴男人停在半空中的手臂,掰开他的手指,将斧头拿了下来。
“哎呦,真是吓死我了……”赤妘舒了一口气,一直紧张端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哎哎哎,真是的,那火大哥一屁股就把我挤了出去,要不是这些人突然不动了,我怕是挤扁也进不来了。”悬铃揉着自己的胳膊走了进来,抬眼就瞥见了风长老怀中的那个眼眸双色的小婴儿:“咦,吓我一大跳,这个小怪物!”
“卓展哥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赤妘问道。
卓展叹了口气:“看来是一场被时间制止了的情杀,既然没出人命,也算是万幸了。这些人跟咱们非亲非故,关系也没捋明白,夺了武器就行了。等明早他们醒来,这位风长老自然会管。”
“那咱们晚上住哪儿啊?”悬铃打了个哈欠,哭丧着小脸问道。
“我本打算住到火大哥家里,可现在他和火大嫂都定在了这儿,又找不到他家在哪儿,哎……现在只能出去找找,看有没有没上锁的仓库什么的了。”卓展看了看门口的火大哥和火大嫂,失落地说道。
“呃……我……呜……能不能……先放开我……”嘶哑又痛苦的声音从赤妘怀中传出。
“啊!”赤妘大叫了一声,猛地低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使劲揽着刚才救下来的文弱男子。
赤妘闪电般松手。
文弱男子紧捂着差点被卡断了的喉咙,猛咳起来,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涨得通红,似是要窒息一般。
赤妘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赧颜道:“呃……对不起哈……真不是故意的……”
男子咳了半晌才渐渐平息下来,紧接着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头,依旧文质彬彬地说道:“没……没关系,姑娘也是为了救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哦,对了,花腰!娃娃!”
男子似猛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挣扎着起身,跑向扑倒在床下的产妇,将那女子小心地抱起,放回到床上,又赶紧给她蒙上了厚被,掖得严严实实。
处理完了产妇,男子又慌慌张张跑到风长老这边,看到婴儿的瞬间,不禁露出一抹了欣喜又动容的笑。
卓展平静地看着男子慌张又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忍不住叫住了他:“喂,喂!”
男子赶忙回头,正要去抱孩子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中:“你是……在叫我?”
卓展点了点头,指了指风长老手中的孩子:“你是打算把孩子带走?”
“没错呀,荼二当家的要杀这娃娃,我不带走,难道还等着他醒来杀娃娃不成?”男子一脸焦急。
“我劝你最好不要。”
“为……为什么?”
“刚出生的娃娃,你就这么带回去,明早醒了,你怎么照顾?”卓展严肃问道。
“是啊,你有奶吗?”悬铃口无遮拦地问道。
男子看了悬铃一眼,赶忙又移开视线,白皙的脸上顿时羞得通红。
男子抬眼看了看卓展,慢慢摇了摇头:“我还真不会照顾……”
卓展上前两步,盯着男子问道:“大人、孩子你都不要担心了,你们的人是寅时醒吧?是全谷的人同时醒来,还是说个体之间会有差异?”
“同时醒来。”男子讷讷答道。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卓展淡然一笑,“他们醒来后,这事风长老自然会处理。火大哥他们也在,定不会再让这男人胡作非为。至于孩子的妈妈,男人本就是喊着要杀了你和孩子,并没有提到她,想来不会对她动手。若是此刻你把孩子带走,等她醒来时见不到孩子,不明真相的她肯定会急疯了,到时再做出什么傻事,够你哭的。”
“也对……”男子低头思忖着,喃喃点了点头,突然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多谢恩公提点!”
“别叫恩公,我可比你小多了,叫我卓展就行。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都定住了,你怎么没事?”
男子笑笑,挠了挠头:“哦,是这样,我叫斟仲,是个巫师。从小就被送到诸次山的神宫修习巫术,前年年满十六岁才被送回阴晷谷,担任谷中的摄魂。只有长期住在谷中的人才会被这幽夜的咒术定格。我回来后一直是住在谷口外边,所以才没受影响。”
卓展眼前忽地一亮。摄魂,这个巫职一直是他想深究却无从了解的。之前虽然从赤妘那里侧面了解过一些,也在某些场合见过一些摄魂巫师,但始终没深入了解过。
这个在父亲遗笔信上出现过的巫职,一直是卓展悬在心头的一把利刃,此时眼前突然有了个活生生的摄魂,卓展不由得心生欢喜。
“斟兄是摄魂?”
“没错,因为夜里要收集乌羽、深露,所以住在外面总要方便些。”男子从容说道,语气很是温软。
“哦,对了,卓展兄弟,你们既然没地方住,就先住我那里好了,虽然离村子有点儿远,但总比你们睡谷仓强。”
斟仲的邀请正和卓展心意,卓展畅然一笑,紧忙说道:“也好也好,那就麻烦斟兄了。”
斟仲回头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子,才不舍地走向屋外。
赤妘和悬铃在前面推开拥挤的人们,清出了一条路。
四人刚走到院中,就一眼看见迎面走过来的段飞、段越和壮子。在满院纹丝不动的人中,他们几个很是显眼,想看不到都难。
“哟,卓展你们也在这里呢。刚才这些人突然就不动了,吓了我一跳。见这边人多,我们就寻思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啊。”段飞笑着说道,伸头朝屋里瞅了瞅:“这里面怎么回事啊,咋这么多人看热闹?”
“哎,乡野八卦,之后再跟你细说。”卓展拍了拍段飞的后背,又给他们介绍了斟仲,并说明今夜要住在他在谷口外的家。
“不是,卓展,谷口也太远了吧,瀑布那边呢。这村里有的是人家都没锁门,他们醉在外头又不回去住,咱们借住一下能咋的呢。”壮子懒洋洋地说道。
“你这叫闯空门懂不懂,有点儿操守行不?”段飞戗言道。
“是啊是啊,壮子哥,万一第二天早上被发现了,很难堪的。”段越也拉了拉壮子的袖子,委婉劝道。
壮子看了看段越,只得作罢,一行人朝着谷外的方向走去。
他们沿途又路过了之前喝明朝酒、跳长命火的那片空地。只见遍地都是一动不动的人,破碎的酒坛、吃剩的烤肉、乱七八糟的火把,刚刚还在眼么前那场喧闹鼎沸的盛况,就像过去了几个世纪一样。
同样静止的,除了醉生梦死的人们,还有尚未熄灭火焰、摇摆不定的枯枝、以及贯穿峡谷的寒风,这些似乎都静止了一般,纹丝不动,阴森又瘆人。
画面定格在某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却展现出十分强烈的不寻常。这种恐惧,对于看到这画面的活生生的人来说,无异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心脏,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去,这火苗也不动了啊,这种状态还能烤东西吗?”壮子好奇地蹲在地上,将肥厚的大手伸向了那焰苗。
“我擦,嘶嘶,真烫!”壮子被灼得直跳,龇牙咧嘴吹着自己的掌心。
“我说你是不是傻?晚上没吃饱吗,咋还烤上猪蹄了呢?”段飞忍不住噗嗤一笑,刚才还森森然的气氛,似乎因壮子这通耍宝瞬间缓和了下来。
“我去,这不是易龙那傻逼吗,这家睡得,哈喇子都流二尺长了。”壮子用脚踢了踢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易龙,又踢了踢旁边的猴子和魏子,都不见动弹,看来这伙人是真喝大了。
卓展瞟了眼张成一个大字的易龙,笑了笑,继而抬头对壮子说道:“对了,壮,刚才从跳长命火开始,就没看到你、段飞和小越了,你们仨干啥去了?”
段飞冷冷一笑,哼哼道:“呵呵,你说我能干啥去,这亲眼看见自己妹妹被猥琐男拉进小树林,你说我能不跟进去吗?”
“啊?真的呀?”赤妘瞪大眼睛飞身而来,盯着壮子和段越一顿看。
段越的小脸又红又烫,小声嘀咕着:“才不是那样……”
壮子砸吧着嘴,仰头看向段飞:“猥琐男?段飞你说谁呢?哎,我跟越越明明是大义之举,怎么到了你这思想肮脏之人口中就变了味儿呢,你是有妹妹被迫害妄想症吧?”
段飞也不乐意了,接着话茬儿就怼了回去:“哎,你说啥我都得信是不?你说你看到一个黑影闪进小树林了,你追了过去,可我也跟着你们进了那小树林了,我咋就没看见有黑影呢?”
“谁知道你咋没看见,你眼角膜捐了呗……”壮子嘟囔道。
“你……”段飞被怼得一股火气上来,气愤地瞪着壮子,一时嘴拙又不知该怎么怼回去,只得矮声道:“我赶到后,越越也用幽冥之眼追踪了,可什么人都没发现啊。”
“越越之前害怕,躲我怀里不敢出来,等你来那会儿,黑影早跑了,别说越越了,夜视望远镜也追不上了啊。”壮子回怼。
段飞实在找不到辩驳的理由,深锁眉头不再作声。
壮子见段飞软了下去,更加理直气壮起来:“哎,段飞,你就说,黑影你没看着,那你是不是在小树林里看见那些断手断腿了,就那血,那肉,是不是新鲜的?”
卓展眉头一皱,赶忙问道:“壮,你说的是真的?”
壮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卓展又看看段飞。
段飞长出了一口气,老大不情愿地说出了一个“是”字。
“喏,你看吧你看吧,现在到了这一步,都用不着卓展,壮爷我就能给你们分析分析。”壮子一脸自得,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道:“漆黑的小树林,新鲜的断手断脚,刺鼻的血腥味,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还不清楚壮子套路的悬铃被吊足了胃口,赶紧催促道。
壮子猛一拍巴掌,郑重道:“说明我说的都是真的啊,肯定是有人抛尸啊,这人是谁?”
“是谁?”悬铃凑了过去,瞪大了眼睛,满脸期待。
“是我说的那黑影啊!”壮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完了?”
“嗯,完了!”
“肉丸子,你耍我呢?这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你跟我在这摆阵。”被摆了一道的悬铃很恼火,跳起来照着壮子后脑勺就给了一巴掌。
“悬铃你这死丫头!”壮子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道。
悬铃双手叉腰,很是不以为然:“这是看在大眼鼠的面子上,要不然我就直接打脸了。”
“你……”
“这位兄弟……”一直安静在前面带路的斟仲缓缓回身,欲语还休。
“叫我壮子。”
“壮子兄弟,刚刚你在小树林里看到的新鲜断肢,是几个人的?”
“啊?这我没数啊……”壮子皱了皱眉,一脸茫然。
“那你可看到那断肢上是否有毛?”斟仲严肃追问道。
“毛……好像有吧……越越,你注意到了吗?”
“我当时吓坏了,哪里敢看。”段越颤声说道。
“我看到了,有几个是有毛的,像动物那样,一看就知道是兽人的。”段飞说道。
斟仲一听这话,眉头锁得更紧了,低头沉思起来。
“之前咱们不是在蓐收那不是听到这个事儿了吗,失踪了二十多个,找到了十几个人的断肢,怎么,还在有人失踪吗?”赤妘问向斟仲。
“是每天都有人失踪,到今天早上,已经三十六人了,而且都是兽人。如果算上壮子兄弟晚上看到的,恐怕……”斟仲说着垂下了头,脸上写满了忧虑。
“全都是兽人?”卓展很是不解。
“没错,全是兽人。原本谷里人与兽人相处的很和谐,近来也因为这件事出了些隔阂。”斟仲沉声说道。
“那是种族歧视的人干的?”段飞提出了疑问。
斟仲摇了摇头:“目前还不得而知。”
“斟兄,谷里有什么线索吗?”卓展上前问道。
斟仲面色凝重,无奈道:“两位族长和四大长老已经商量过几次了,都没有任何头绪了。也组织过人大面积的搜山,依旧没有任何发现。毫无疑问,做这事的歹人是趁着子夜后谷里陷入静止时间时做的这事。为此,我也在子时后过来巡视过几次,但都没有任何发现。我不敢在子时后长时间停留在谷里,若是连我也被定住了,这事就真的无从查起了。”
悬铃忽地闪到斟仲面前,自豪地说道:“这个不难,谁让我卓哥哥在这儿呢,我卓哥哥最聪明了。卓哥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其中的关键了?”
卓展笑着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是神。”
壮子一听这话来了脾气:“你看看,你看看,卓展也不知道吧。大家目前都一个水平,你还怪我……”
悬铃白了壮子一眼,“哼”了一声,便又回到卓展身边去了。
说话间,他们又到了来时经过的那条细细的瀑布前。此时的瀑布也随时间静止了,飞溅的水珠悬停在空中,剔透如水晶般,在月光的映照下银光粼粼,很是梦幻。
“哎,你们闻到什么怪味没有?”赤妘使劲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环视着四周。
众人也都使劲呼吸着,相继摇着头。
“各位,出了这谷口就是在下的住处了,就在前面的山坳那里。”斟仲指着前面山坳的黑影,高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