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卓展便张罗着让易龙他们把悬铃送走。
易龙老大不情愿,各种扯皮,悬铃又躺在地上打滚撒泼,愣是让卓展这个主意最多的人成了看花轿的小寡妇——干着急。最后只能任由悬铃跟着他们一同上了马车,不情不愿地一起前往那神秘的阴晷谷。
他们一路顺着西北方向,过官道,穿小峡,越溪谷,终于在第四天的入夜时分到了那阴山与阴水交汇的至阴之地,阴晷谷。
整个阴晷谷,贴着阴山脚下的狭长地带延伸开来,需长驱直入才能深入到谷内百姓聚居的腹地。
所以卓展他们刚一进峡谷,并没发现任何人迹和烟火气。恍然抬头,却见旁边两座耸立的高山间,一道细细的瀑布布匹般从两山的断壁处穿空直下,映着月色,彷如一条银线隐隐从黑色的夜幕中穿出。细弱的瀑布淙淙轰鸣,激珠溅玉,至阴至柔中有一股诡秘的美感,与别的地方很是不同。
众人感叹着这山水的阴柔之美,原本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下来,带着轻松怡然的心情,继续往谷里走去。
又过了两个山头,前面霍地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和连绵不绝的屋顶,简单却震慑人心的调子一浪高过一浪,似是谷内在庆祝着什么喜庆的节日。
当卓展他们朝着这份热闹走近之时,只见两排房屋中间的空场,并排燃起了好几堆大大的篝火,人和兽人手牵着手围着篝火高声欢呼。
壮硕的小伙子捧起大陶坛豪气地喝酒作乐,酒水顺着喉颈淌了一前襟也不自知;年轻的姑娘们则开心地围着篝火跳着笑着;跳不动的老人们蹲坐在篝火前,菊花般的老脸满是灿烂,不停地往篝火里扔着事先备好的干松枝;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总角孩童们,跑着闹着窜前窜后,一片嬉笑嚷叫。
整个狭长的河谷俨然成了一条明亮的火龙、欢乐的长河。
很快,唱跳着的男人女人们便发现了卓展他们这群外人,然而他们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盘问,而是大笑着招手,拉着卓展他们一起融进了那围着火堆唱跳的圆圈。
一开始卓展他们还有些生分,动作表情很是僵硬,但很快,他们便被乡民的热情和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了,跟着他们手拉手一起唱跳起来。易龙他们隐土帮的几个人更是跟谷里的小青年勾肩搭背地喝起酒来,好不快活。
不多时,一个白发披散的粗衣老者醉醺醺爬上木架高台,举起手中的瘤木权杖,高声喊道:“喝完明朝酒,长命火开走!”
只见整条河谷的人们都欢呼雀跃起来,人人拿起火把,来到篝火旁点燃。不明情况的卓展他们也跟着照做,又随着乡民们自觉地排成一条长龙,缓缓向前移动着。
人们漫山遍野地挥舞着手中的火把,手舞足蹈地跳着,肆无忌惮地唱着,放开嗓子满喉吼着那简单又嘹亮的调子,河谷间充盈着振奋人心的狂野呐喊。
直到所有的人都唱不动了,也跳不动了,更喝不动了,篝火也越燃越小,人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篝火前,或耍着酒疯,或笑着畅聊,一片醉生梦死的景象。
一对讙兽人夫妇亲密地揽着彼此,跟卓展、赤妘、悬铃热情地攀谈起来。
那丈夫瞄了一眼卓展,见他两只胳膊各被一个红衣少女挽着,不免打趣道:“哟,小兄弟,可以啊,年纪不大就有妻有妾的。”
“不对!我是妻,她呀,只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赤妘白了悬铃一眼,一脸不悦。
“那你这个正妻都连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都赶不走,还真是失败。”悬铃立马朝赤妘吐了吐舌头,转瞬笑得比花儿还灿烂,气得赤妘柳眉顿竖。
“怎么,你嫌一个少啊?”那妻子脸色一沉,猛捶了丈夫胸口一下,眯眼威胁地看着自己那满面春风的丈夫。
“哟,我哪儿敢啊?有青叶你一个就够了,这么香,赛过十个!”那丈夫倒也不着急,笑着一顿保证后,便一把揽过自己妻子的头,照着嘴唇狠狠亲了一口,也不管旁边卓展三人的侧目脸红。
不过讙兽人夫妇这亲密的举动还是让赤妘很动容。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和卓展结为夫妻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状态,但始终想不出。此时,她看到对面这对夫妇如此恩爱的样子,心里又对自己的婚后生活又有了进一步的勾画。
赤妘羡慕的眯起双眼,柔声问道:“大哥大嫂,你们真是太恩爱了,你们俩,在一起多少年了啊?”
“叫我火大哥就成,他们都这么叫。我这个姓啊,谷里独一份,没有别人叫。”那丈夫瞪着圆圆的眼睛,得意说道。“我俩呀,五六岁就认识了,天天在一起,长大呢,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亲。这打认识起,就一天没分开过。”
“哇,天天在一起,好羡慕啊……”悬铃双脚扑打着地面,激动得抖起了肩膀。
“你听他乱说。”妻子拱了一下丈夫,煞有介事道:“是天天在一起,也天天吵架啊。这家伙,就没有一天不惹我生气的。”
“那每次不都是床头吵完床尾和,你就说,咱俩的仇有过夜的吗?”那火大哥粗声说着,便一把将自己妻子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这幅画面卓展看得有些尴尬,赶忙拾起地上的树枝,拨弄着熄灭的灰烬,试图把这个话题赶快转移:“对了,火大哥,谷里今天这么热闹,是在举行什么特殊的仪式啊?”
“哦,对呀,你们刚过来,还不知道呢。你瞅我这脑袋,都忘了跟你们说这事儿了。”火大哥猛地一拍自己脑袋,咧了咧嘴。
“今天喝的这个酒啊,叫明朝酒;跳的这个火,是长命火。谷里的旧俗了,每次有大肚婆要生娃,谷里长老都会组织起大家,喝明朝酒,跳长命火,给肚子里的娃娃祈福,保佑那娃娃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能长命百岁。”
“哦?这个习俗倒是特别。那这么说,现在谷里正有临产的产妇?”
“对啊,今天呐,是人族族长的小女儿生孩子,风长老从稳婆那里得知有点儿难产,便让我们闹得热烈些。不过说真的,今天真是比以往闹得都厉害,你看这些人,都喝得不认人了。”火大哥说着指了指周围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自己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火大嫂将头靠在火大哥的胸口上,感慨道:“不服老不行喽,你说花腰这丫头,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现在这都要当人家娃娃的娘亲了,你说我……哎……”火大嫂说完便将头扎进了火大哥的怀里,不再作声。
一直笑呵呵的火大哥一听这话急眼了,猛地一挺腰板,高声大喝道:“没娃娃咋的了?哼,有娃娃就了不起啦?嘿,我老火还偏不喜欢娃娃,更不想让自家娘子受那个苦!”
火大哥说完这话,鼻子里还不停地出着粗气,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跟老牛般。
而火大嫂则是用两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脸黯然,眼眸中似有点点泪光。
卓展此时明白了,想来这恩爱的火大哥和火大嫂虽已成亲多年,但无奈膝下无子女承欢。今日经历这盛大的迎生祈福仪式,想必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大碗喝酒、大笑起舞也许都是在强颜欢笑。
卓展不知该如何安慰夫妇俩,这种事情他实在不擅长,要是段越在这儿就好了。想到这里,卓展不禁纳闷壮子和段越哪去了,半天没看见他俩了。
伸头去寻时,却看见远远的跑来一个妇人。只见那妇人踉跄地迈过地上躺着的人们,满脸惊慌,径直向之前爬上高台的那个白发老者奔来。
“风长老,风长老!不好啦不好啦,您赶快去荼家去看看吧。”
已醉的不省人事的风长老一听这话,陡然一个激灵,忽地坐起。他使劲挤了挤眼睛,又晃了晃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后,赶忙探出身,紧张地盯着那妇人:“咋啦?花腰那丫头出事啦?娃娃生不出来啦?”
妇人一脸愁容:“荼家媳妇没事,娃娃也生下来了,是个大胖小子。但……”
还没等妇人说完,风长老就长出一口气,气乎乎地打断了妇人:“哎呀,荀二家的,你这说话要吓死个人呐,大人娃娃都没事,你还哭丧个脸干啥?”
妇人似乎更加焦躁了,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不是这个事。”
“那是啥?”风长老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有些不耐烦。
连翻被打断的妇人此时已不仅是焦躁了,那张扭曲抽搐的脸上写满了痛不欲生,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荼二当家的要摔死娃娃,还要杀斟仲!”
风长老显然被这声怒吼给震着了,周围还没醉透的人也都顿时清醒过来。然而让他们更震惊的,不是这声吼,而是吼出来的内容。
只见风长老两手拄着瘤杖,使劲支撑起晃晃荡荡的身体,惊恐万状:“你说什么?”
那妇人见风长老终于听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燃起的气焰登时泄得干干净净,哭丧着脸不住地点头:“没错没错,风长老,您快去看看吧,谁都拦不住啦!”
风长老沉吟片刻,眼球一转,哑声道:“是啥事惹恼了荼二当家的?”
妇人双手猛捶大腿,很是着急:“那娃娃呀,那娃娃生下来就是红眼睛,跟斟仲的一样啊!”
风长老大惊,刚刚心里生出的荒唐猜测竟成了现实,不免有些错愕。一阵凉风吹来,风长老昏沉沉的脑袋倏地清亮起来,他横眉立目,瘤杖猛地敲了一下地,高声道:“走。”
看着风长老和妇人慌张的赶往山脚下那排房子,刚刚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们也都纷纷起身,顾不得议论,便也焦容满面地结伴往那边赶了过去。
“火大哥,这什么情况?”赤妘好奇地望着纷纷赶过去的人们,迫不及待想知道这貌似十分精彩的乡间八卦。
然而火大哥的神情却十分凝重,两条粗黑的眉毛皱得都快拧在了一起:“不行,我也得去,斟兄弟有危险……”
火大哥说完便挣脱开火大嫂,倏地起身,也朝着风长老那个方向去了。
“卓展哥哥,咱们也去看看吧。”赤妘拉着卓展的衣服就站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也想去。”悬铃也很是赞成。
“我带你们去吧。”火大嫂缓缓起身,愁颜不展,不知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还是感慨于荼家的糟心事。
卓展点头,三人跟着火大嫂,朝着山脚那排低矮的房屋走去了。
小院的门敞开着,推开拥挤的人群,卓展他们来到了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泥石小屋。
三间连在一起的矮屋,除了门上挂着的一条迎生红绸,便看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了。
卓展心想,之前听火大哥说这生产的是人族族长的女儿,不想家中竟是这般简陋,看来祁昊说的谷中无富贵的传言是真的了。
赤妘很是积极,在前面推开围观的人们,见着空子就钻进去,卓展和悬铃跟在她后面,倒也便利,很快就挤到了小屋门口。
屋里屋外人头攒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却听得满耳的熙攘叫喊声。首先传入耳中的是风长老粗哑的呵斥声,接下来,女人的哭泣声和婴儿的嚎啕声交织在一起,还有金石的击打声,看来里面是动家伙事了。
“以蝉,把孩子给我,给我!”女人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我今天就杀了这个孽种,连同你这姘夫!”男人暴躁的声音声震屋宇。
“荼二!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要冲动,把孩子给我。”是风长老愤怒的声音。
“这还不清楚吗,这孩子的眼睛……”
“生下来就有幽冥之眼是好事,你怎么……”
“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打断风长老的是一个文质男子。
“仲儿,你添什么乱?!”
门口被堵得严严实实,赤妘和悬铃也不知哪去了,卓展实在挤进不去了,只能踮着脚,探出了头。
只见风长老挥舞着手中的瘤杖,奋力上前,一把夺过那婴儿抱入怀中。
借着屋内明亮的烛火,卓展清晰看到了那看似寻常的婴儿,却在哭到最嘹亮时,眼眸倏然变得血红血红,就跟他之前在杻阳府神宫看到的姞于淳的眼睛一样。然而随着哭声的减弱,那眼眸又恢复成寻常的颜色。婴儿的哭喊声时高时低,眼睛也在血红与棕黑中变换不定,就像将灭不灭的烛火般悚然。
就在卓展看那婴儿出神时,粗暴的男子一把抄起墙边的斧头,瞋目裂眦地高举着,大叫着砍向那文弱男子扬起的头颅。
旁边围观女子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卓展的耳膜,卓展陡然一惊,使劲推开人群奋力向前,然而似乎还是来不及了。
倏然,眼前一袭红裙闪过,已扑闪着红色的小翅膀轻盈地飞奔过去。
“妘儿,救人!”卓展惊呼着。
然而就在赤妘抱住那文弱男子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人们的惊哭声、产妇的哀求声、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呼喝声,包括斧头挥下时的破风声,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一般。
整个世界就像按下了暂停键,安静得让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努力去聆听这过分诡秘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