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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中的祁府,阒寂无声,只有冷风略过屋檐时发出的幽幽哨鸣,鬼哭般地撩刺着柔软又脆弱的人心。

古朴冰冷的石亭下,发髻半堕的高大黑影背身端坐。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他宽大的肩膀微微一阵颤抖,却依然没有回头。

卓展也没有说话,只是裹紧披风,静静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后,一声粗重的喘息。

高大黑影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回身,亦没有说话,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发出。

就这样静默了好长时间,高大黑影才沙哑地开口:“坐吧。”这是自打悬铃出事后,他第一次允许别人在入夜后进入他的世界。

卓展默默的坐在了祁同渊对面的石墩上,将刚温好的满满一袋的酒推到了他面前。

祁同渊满是老茧的大手颤抖地触碰了一下那酒囊,又倏地抽离,颓废地说了一句:“我不相信。”

对面的卓展双臂撑着石桌,将脸探了过来,严肃地说道:“我也不相信。”

祁同渊一愣,身子一下子坐得笔挺笔挺的,瞪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卓展:“我不相信悬铃死了。”

“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我敢说,她肯定不是掉崖而死的。”卓展直视着祁同渊锐利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祁同渊深吸了一口气,也用双臂撑着石桌,探过身去:“此话怎讲?”

“疑点太多,漏洞太多,蹊跷之处太多。祁将军,您不也看出来了吗?”卓展淡淡地说道,目光同样锐利。

祁同渊眼前一亮,嘴唇有些颤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他们都不相信我,我还以为偌大个祁府只有我一个人不相信,太好了……”

对面的卓展冷静地看着祁同渊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安慰,仍平静地自说自话:“我在土鼠城里的那位朋友,虽行事孟浪不端,但他自小混迹于市井江湖,对打探消息这种事再拿手不过,他都打探不到的事,我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家奴就能轻易得知。”

祁同渊一听,陡然起了兴致,激动的说道:“还有,那个声称谋害悬铃的男人也太奇怪了,虽然他当时吓得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但讲述那件事情的时候却实在太顺畅了,连想都不想,真是奇怪……”

“没错,而且我也不认为他仅因为惧怕凌迟和腰斩,就仓促地选择自杀。看他的样子,更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也许是……接下来的问询?”卓展直勾勾地盯着祁同渊,快语说道。

“一个鳏夫老铁匠,生活起居完全不用出土鼠城,怎么就突然上山来了,崇吾山那么大,他又怎么那么巧的就遇见了他一直跟踪、喜欢的悬铃?”祁同渊两只大眼睛此时在漆黑的夜里亮的似烛火,似要燃烧掉周遭的一切。

卓展皱了皱眉,指了指祁同渊攥在手里的那块红袄布片:“祁将军,这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哦,好!”祁同渊赶忙将布片递了过去,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将这布片松手,还松开的这么心甘情愿。

卓展接过布片,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思忖有顷,缓缓开口道:“这块布料没有松香的味道。这几日,我让祁二哥带我去了两次悬铃的房间,我发现悬铃特别喜欢松香的味道,柜子里所有的衣服以及被褥,都用松香薰过。

这种味道,我们第一天在土鼠城遇到她的时候,也闻到了。松香的气味浓烈且不易消散,即便是这布料在野外被寒风吹了几日,也会有淡淡的残留。

但祁将军,您问问,真的是一点松香的味道都没有。”卓展说着便将布片递还到祁同渊手中。

祁同渊赶紧接过布片闻了闻:“没错没错,悬铃确实很喜欢用松香熏衣服,这块布料,的确没有松香的味道。而且……”

“而且这块布料也太新了,”卓展接过祁同渊的话,继续说道:“如果事情真像那男人所说,悬铃一个小姑娘,既然能从一个大男人手中逃脱,必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和搏斗的,可这布料上却一点儿污泥都没有。”

“也没铁匠身上的那种黑灰!”祁同渊赶忙补充道,“还有,那天我看那土蝼的行为也很是反常,兵士牵过来便直直奔着那断崖去了。可要知道,当时那土蝼可是距离那断崖半个山丘那么远。我在军中也喜用兵兽,很是清楚,就算再灵的兵兽,也不会这么敏锐。就像……就像事先被训练过了的一样。”

“祁将军,布片再给我看看!”卓展说着再次拿回了祁同渊手中的布料,仔细查看着,小心翼翼将窝在里面的棉花一点一点拆出来,又赶忙拿出火折子照了照,再次凑近鼻子闻了闻,皱了皱眉:“祁将军,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祁同渊接过布片,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看到针脚处竟有零星点点的淡黄色粉末。

祁同渊闻了闻,恍然道:“这是薲草干研而成粉末!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卓兄弟,这薲草与土蝼兽同源于昆丘山,土蝼对薲草的气味十分敏感,且食之兴奋癫狂,一小点儿便会让土蝼丧失心性。”

“原来如此……是类似于猫薄荷那种东西……”卓展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而且那片断崖,我们前几日一直从那路过,妘儿也坐着小谷在那一片搜寻过,若有这么鲜艳的布料,不会看不见的。”

“所以……你是怀疑?”

“我怀疑这布料是在我们发现它的前一日,甚至是前一夜才挂上去的。”卓展目光炯炯,肯定地说道。

“卓兄弟!老夫决定,明天要亲自彻查此事。”祁同渊情绪激昂,一字一顿说道。

“祁将军,此事牵连到申府,且许多线索都不明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暗中调查,且不可声张!”卓展谨慎地嘱咐道。

“卓兄弟,老夫明白。明日我便一个人去趟悬铃本要采干桑子的那个山神庙,亲自查一查。”祁同渊心中顿时燃起了无尽的希望,整个人像一团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卓展点了点头,沉吟道:“明日,我也让壮子再去联系我那个在土鼠城的朋友,让他们彻查那老鳏铁匠的身份。如果遇到我们能力范围触碰不到的领域,我会找祁二哥帮忙,毕竟这几日我频繁进入悬铃房间他已知晓了。”

“这个你放心,明早我会叮嘱祁昊注意保密,并让他全力配合你们。”祁同渊郑重说道。

“好。哦,对了,祁将军,悬铃穿的红袄,布料是来自哪家布庄?”卓展突然问道。

祁同渊想了想,肃容说道:“土鼠城只是一个大的兵货交易城,小商业十分匮乏,只有一家布庄,卖的都是些寻常百姓穿的粗麻土布。像封府和我们这些将相幕僚的衣服布料,都是从在五十里外的小沙城采买的。这种布料,只有小沙城最大的布庄——齐氏布庄有,每个季度,封府都会统一去小沙城的齐氏布庄采买一批。”

“那好,明天我和妘儿就拿着这块布料去一趟小沙城的齐氏布庄。”卓展沉稳地说道。

“卓兄弟,那我明日一早便为你们备下马车。”

“那就有劳祁将军了!明日傍晚掌燃灯时分,我们还在石亭这里碰头。”

祁同渊郑重点了点头,整个人似乎都踔厉风发起来,胸中一团火焰愈燃愈烈,似乎马上就要吐着火舌喷涌而出,迫不及待地去找到那团蛰在角落里的阴浊黑暗。

**********

第二天的崇吾山上,依然是个寒风凛冽却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祁同渊早早便来到金茶说的那个悬铃要赴约的山神庙,漫山的萧条荒芜,树上的桑果早已干裂脱壳,漆黑油亮的桑萁子掉落得满地都是,铺在枯黄的荒草上,宛若黑珍珠一样夺目迷人。

祁同渊缓缓蹲下身子,用粗糙的大手一粒一粒捡拾起圆亮的桑萁子,放在手里温柔地揉搓着,并轻轻吹掉上面的灰泥。

“这就是悬铃想要串的项链?”祁同渊小心翼翼地将搓干净的桑萁子放进袖袋,再次起身,茫然地环顾着只有一座破败山神庙的光秃山岗。

祁同渊走进山神庙,这是一座崇吾山白羊山神的神庙,由于位置比较偏僻,鲜有人来祭拜,很是荒凉。

祭坛上祭祀用的稷米已经又干又黄了,神像前的黄色帷幔也已经泛白褪色,上面套套绕绕地缠了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山神庙的后堂,除了一张木桌和一张供祭祀巫徒住的木床,便再没其他东西了。

不过,从地上灰尘上的杂乱纷芜的脚印来看,最近应该是常有人来,只不过这些人不是来拜祭的,应该是来避风躲寒的牧猎山民,或是像悬铃、金茶这样来嬉戏玩耍的孩童。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祁同渊便出了山神庙,坐在庙门前的石阶上发呆,等着万一有什么人来,便向那人打听打听有没有见过悬铃,若是一直没人来,便坐到有人来。

远远的,一个拿着小耒、背着小背篓的小男童躲在树后,瞄着祁同渊,看了很久了。

祁同渊也看着小男童,招了招手,大声喊道:“过来吧,别怕!”

小男童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步一步挪到祁同渊面前。

“你来挖碧芜的根?”祁同渊指着小男孩的小耒,慈祥地说道。

这碧芜是崇吾山特有的一种地生植物,秋天茎叶枯萎后,硕大的根便埋藏在地里,这是附近山民过冬的重要充饥食物。但这碧芜根埋藏的很深,极不容易找,祁同渊看那小男孩背上的背篓里,也只有两根不大的碧芜根,而他那满是疮茧的小手,却已经冻得红红的了。

“嗯。”小男童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涕。

祁同渊从腰间掏出一块雪白的汗巾,递给了小男童,示意他擦擦鼻涕:“你这一天能挖多少?”

“看运气喽,多的时候五六根,少的时候也就一两根。”小男童倒也不客气,接过汗巾就擤起了鼻涕。

“你天天都来这边挖?”

小男童点了点头:“这一带的碧芜比较多,我天天都来。”

祁同渊眼睛一亮,赶忙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腊月初三那天,可在这附近看过一个穿红袄的小姐姐?”

小男童皱了皱眉眉,努力回想着:“腊月初三……那天正好是我娘借粮回来的日子,我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姐姐,穿着红袄,长得可好看了!”

祁同渊大喜,瞬间眉开眼展,急忙追问:“那这个红袄姐姐来这里干了些什么,呆了多久,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在这里,比如……一个脏兮兮的男人?”

小男孩嘟了嘟嘴,认真说道:“红袄姐姐就在这里捡桑萁子了啊,没干别的。只不过陪在红袄姐姐身边的,不是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而是一个穿黄衣服的姐姐,跟那个红袄姐姐长得特别像,应该是亲姐妹吧。”

小男孩的话仿若平地炸起的一个惊雷,一下击裂了祁同渊的脑仁。祁同渊只感觉周围的景色包括小男孩,都高速后退着、虚化着,一片白茫茫,只有他脑海中跳出来的一句话在反复回响:“申金茶在说谎!”

祁同渊忽地跳起,所有的景色连同小男童再次映入眼帘:“孩子,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去挖碧芜根去了。”小男童眨巴着眼睛说道。

祁同渊颔首思忖有顷,半晌,忽地抬头,使劲摸了摸小男童乱糟糟的额发,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锦袋解下来放到小男孩手中:“谢谢你了孩子,这个给你,回家吃顿好的!”说完便大步疾驰奔下了山坡。

小男童怔愣地看着祁同渊仓促跑远的背影,一脸不可思议地拆开锦袋,满满一袋亮晶晶的赤贝、黄贝顿时惊得小男童目瞪口呆,鼻涕流进了嘴里也不自知。

晃过神来的小男童朝着早已跑远的祁同渊大喊:“大叔,你的汗巾!”

“不要了,都给你了!”苍老有力的声音远远传来,透着兴奋、愤怒与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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