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微暖,山风送爽。
宽阔的大路上,尘烟四起,两辆马车疾驰飞奔,朝着苕泽渔场匆匆而来。
“吁——”到得两山间的谷口,车夫紧勒缰绳,黑马嘶鸣,马车打了个晃,并不稳当地停下了。
妫亢薅着妫吉,率先翻下马车,踉踉跄跄地就往山谷里跑。后面马车上的卓展他们也速速下车,追着妫家兄弟,往谷内奔去。
山谷里面很是广阔,眼界很宽,但两山山脚下却是一连片的岩石嶙峋,很难看清谷底的全貌。
再往里走,山头背后的背阴处,便是一个板木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棚,里面只有一长排残破不堪的桌子和条凳,地上的木板缝里已满是枯败的荒草,看上去荒凉又萧索。
“就是这里了!”妫亢颤抖着双手,一把拉过刚刚给他驾车的那个车夫,慌张地对卓展说道:“他他他,送亲那日他也跟过来了,想问什么都问他。”
卓展看了看那一脸懵逼的车夫,上前温和道:“小哥,不要勉强,尽量回忆,想到什么直说就行了。”
卓展的话倒是让那不明情况的车夫放松了不少,连连点着头。
“那天送亲队伍在此休息时,新娘下轿后都去了哪里?”卓展问道。
车夫翻着眼睛仔细想着,皱眉说道:“我记得那天,小姐下了轿就一直在这里休息。”车夫跑到靠山的一张看似较为完好的桌子边上,肯定地说道。
“小姐在这儿坐了也就一会儿吧,后来兰姑就扶着她绕到后山那边去了,应该是去……是去方便了。”车夫说着瞄了一眼旁边的妫亢,缩了缩脖子。
“只有你家小姐和兰姑吗?”卓展赶忙追问。
“嗯嗯嗯。”车夫使劲点着头。
“她们她概去了多长时间?”
“不是很久,后来我也去谷口外面解手了,我回来的时候,小姐已经坐在这里继续歇着了。”车夫认真说道。
“那兰姑呢?”卓展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惴惴。
“这我倒没注意,当时随行的丫鬟一直忙来忙去的,估计兰姑也去忙了。”车夫挠挠头说道。
“你家小姐一直都是盖着盖头的吗?”
“嗯,没错,盖头这东西咋能摘呢,摘了不吉利啊。”
“她们去方便的后山是那里吗?”卓展指向木棚右面一处小山包后面问道。
车夫连忙点了点头。
卓展快步走了过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
山包后面是一片小水泽,水泽边上有许多错综凌乱的大块岩石,岩石缝里还长者一簇一簇的灌木丛,枝蔓纷披,覆盖在这片嶙峋嵯峨的硕大岩块上,满眼的芜杂。
卓展用手拨着这些蔓蔓绕绕的藤枝,费力地在岩块间跋涉着,眼睛仔细地扫着四周,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突然,卓展的目光在一块半人多高的大岩块前停住了。
卓展的手指轻轻抹了抹岩石缝隙中一处黑红色的脏污,凑近鼻子闻了闻,很像是干涸的血迹。又用力推了推岩石,岩石岿然不动。
然而低头的瞬间,卓展却发现岩石下面的地上有一个弧形的深深印子,似乎这块岩石曾经被移动过。
“小越!”卓展回头惊慌地叫着段越,指着岩石下面,焦急说道:“看看这里。”
段越点了点头,手指抵住两侧太阳穴,眼眸倏忽变成了银白色。
“卓展哥哥,这下面有人!”段越惊呼道。
众人大惊失色。
卓展咽了口吐沫,低声地催促道:“快,快把石块推走。”
众人合力推着那大岩石。壮子出力最多,他甚至幻化出了蠪侄虎爪来推这岩块,不想却用力过猛,滚着大岩石跌进了小水泽,浑身都弄湿了。
此时卓展早已顾不上壮子,岩石推开的一瞬间,他便一眼瞄见露出土壤的一块水红色粗布。卓展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眼妫亢。
妫此时已经面如土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而他后面的妫吉早已跟一具丢魂的僵尸差不多了。
“快,都愣着干什么,快挖啊!”妫亢颤声朝着两个车夫大吼道。
土层很浅,才挖了一会儿,便露出了下面埋着的尸体,一股刺鼻的尸臭味扑面而来。
水泽这里的土壤湿度很高,尸体的肌肉、内脏已经高度腐败了,尸身表层也已形成了一层黄白色的尸蜡,部分的地方露出了白骨,看着十分瘆人。
段越憋不住的恶心,捂着嘴快步跑到山脚下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那胆小的妫吉干脆一口气背了过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被两个车夫抬到一旁干燥的地上放平了。
“这……这身衣裳……是兰姑!”妫亢捂着口鼻,指着地上的尸体大声喊道。
“妫大当家,你确定?”卓展肃容注视着妫亢。
“当然,她是大丫鬟,衣服镶了金边的,跟别的丫鬟的衣服都不一样。”妫亢言之凿凿地说道。
“你怎么对丫鬟的衣服这么清楚?”卓展快语追问。
“这……哎,不怕你们笑话,我以前对这兰姑有点意思,一直都想收做偏房来着,可谁知这死丫头仗着有我妹妹撑腰,死活不肯,宁可一起陪嫁到高堂家,也不愿意给我作妾。我当时就咒她不得好死,哼哼,还真让我给说中了。呸,叫你有福不享,真是不知好歹,活该!”
妫亢愤怒地骂着,朝地上的尸体吐了口吐沫,一脸不忿,粗鄙的行为令人作呕。
卓展白了一眼妫亢,实在不想再搭理他。他蹲下身子,接过赤妘递过来的手帕,隔着手帕翻看着尸体两侧的胳膊。
半晌,卓展缓缓起身,丢掉了手帕,凝重地望着一脸鄙夷的妫亢,郑重道:“这具尸体不是兰姑的,而是令妹的。”
“啊!什么?”妫亢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注目盯着那尸体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稳摔进了灌木丛里,“你……你你你你不会弄错了吧,这可是兰姑的衣裳!”
“她们两人应该是互换了衣服,这件衣服上没有血污,应该是死后换上去的。”卓展冷静地说道。
“卓大哥,你怎么这么肯定?”高堂雪掩着鼻子蹙眉问道。
“这具尸体左臂和左手的骨殖都比右臂和右手的稍粗,说明是左利手。平时我们周围的左撇子并不多吧,而且能出现在这里的……”卓展黯然说着,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你说这……这具尸体是我妹妹?!”妫亢惊恐万状,掩面失色,怔愣地盯着尸体,半晌,“哇”地大哭了起来,呼天抢地。
妫亢的情绪很是激动,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着,除了高堂雪劝了几句,众人倒也没去安慰他。
妫吉醒来得知这个消息后,又再次背过气去,像一条死鱼一样笔挺挺地横躺在那里。
之前跌入水泽中的壮子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此刻正围着来时高堂雪给他的那件纯白披风,瑟瑟发抖地盘坐在水泽边上。见卓展他们都不作声,妫亢又跪在那里哭起来没完没了,自己本是出了大力气推石头,却跌入水中没人关心,壮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很想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壮子看了看众人,轻轻咳嗽了两下,见没人理他,又嘿嘿干笑了两声:“呵呵,你们说,我披着这身白袍子,像不像甘地啊?”
段飞瞥了壮子一眼,不屑一笑,挖苦道:“这甘地是被几百只蜜蜂给蛰了吧,肿成这个猪头样。”
“段飞你!”壮子正高兴终于有人理他了,刚想讨点关心,没想到段飞随后的这盆凉水让壮子的心更加拔凉了。
“哥,壮子,你俩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出了这样的事,伤心还来不及呢,你们俩怎么能……”离尸体远远的段越忍不住说道,吐得蜡黄的脸上满是倦容。
“可你看他们俩兄弟,一个跟死了一样,一个又趴那儿哭起来没完没了,我这浑身湿着,都快冻死了……”壮子撇了撇嘴,很是委屈地嘟囔道。
壮子的这句抱怨倒是引起了卓展的注意,卓展走过来,拨了拔壮子半湿的头发,转身走向了那濒临崩溃的妫亢:“妫大当家,木已成舟,还请节哀……当务之急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那兰姑,给令妹讨回公道。你可否知道这兰姑的底细,家在哪里,姓甚名谁,何时进的妫家寨,跟令妹有没有仇怨?”
哭得有些缺氧的妫亢翻着猩红的眼珠子看向卓展,激动地说道:“你是说……是那兰姑害的我妹妹?”
“我还不能确定,但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最高,还希望妫大当家能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让我们能尽早找到兰姑。”卓展凛然说道。
妫亢呆头鹅般地点着头,缓缓说道:“那兰姑本不是我们妫家寨的丫鬟,是青青出嫁前三个月才进寨子的。
岁初时,我和妫吉、妫良带着青青去城里采买,看到一伙儿小混混在巷子里欺负那兰姑,青青心善,便命随仆赶走了那帮混混,救下了兰姑。
那兰姑在青青面前长跪不起,哭诉自己的悲惨身世,希望青青能够收留她,还说她愿意做牛做马来报答青青的救命之恩。当时青青可怜她,我又见她长的标致,就答应了她,将她带回了寨子……”
“引狼入室啊……”壮子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却立马被段越瞪着憋了回去。
“我们也不知道兰姑姓什么,哪里来的,只知道她叫兰兰,就都叫她兰姑了。
兰姑进了寨子后很是勤快,总是找活干,还能逗我娘开心,青青很喜欢她,没几天便把她升做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吃住都在一起,两人感情好的就像亲姐妹。
以至于我几次向青青讨要兰姑,青青都死活不给,最后青青出嫁,兰姑也是执意要陪嫁过去。
当时我还觉得是个好事,青青一个人嫁去高堂家,身边有一个能照顾她的人总是让娘家安心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妫亢说着说着,眼泪又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妫大当家,听你的意思,那兰姑是长的很美了?你能具体描述一下她的样子吗?”卓展在脸上比划着,期待地看着妫亢。
“那女人长得确实美,但心肠恶毒啊,她……哎……”妫亢实在不愿再去回忆,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眼睛很大,皮肤很白,额头有点窄,总用刘海遮着两侧额角,鼻梁很高,嘴唇嘛有一点厚,微微向上翘着,对了,左脸颧骨这里还有一粒针尖大小的痣。”
“这是……这是我大嫂……”一旁的高堂雪惊讶地捂住嘴巴,惶措地看向卓展。
“哼,这个心如毒蝎的女人,为了自己嫁入高堂家享尽荣华富贵,竟狠心害死了我那善良的妹妹……”妫亢突然起身,死死抓着卓展的袍子,瞪着眼睛低声哀嚎道:“我求求你,抓到那兰姑一定要把她带到我面前,我定要亲手剥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把她挫骨扬灰!”
“我去,真够毒的……”壮子跟段飞对视了一眼,两人耸了耸肩膀,打了个冷战。
“妫亢哥,你放心,我们高堂家定会不遗余力去寻找这个骗了我们两家人的兰姑,一定会给你们妫家一个说法!”高堂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妫亢那张愤怒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这个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兰姑究竟应该去哪儿找呢,高堂雪心中实在没底气,她不觉看向卓展,这个睿智得超乎常人的少年似乎成了目前两家人唯一的指望,难道真的只能依靠他了吗。
随后卓展、段飞跟两个车夫,合力将晕过去的青青的尸体和那死鱼般的妫吉分别抬上了苕泽谷口的两辆马车,又安慰了妫亢几句,便同妫家人告别了,再次乘着小谷,飞回了数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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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寨中坐立不安的高堂英听到他们回来很是兴奋,然而在得知真相后又再次陷入沉默。
他无意唏嘘妫家的无妄祸端,毕竟那个真的妫青青跟他素未谋面,原本就是死了半年的陌生人,此时就算知道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冒充他妻子的叫兰姑的女人,毕竟她才是跟自己拜堂成亲的人,不管她是兰姑还是妫青青,都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他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兰姑为什么要骗他。
回想起这半年来的种种往事,两人间恩爱亲密的回忆都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无论是帐房红烛下的床底之欢、悱恻缠绵,还是后山溪水边的冰足撩拨、偷偷一吻,那会心的笑和炙热的眼神,他始终不相信那是装出来的。
既然兰姑是为了荣华富贵杀了妫青青,冒充身份嫁给了自己,那跟着自己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总好过带着那区区二十箱贝币和珍宝仓惶逃走吧。难道她不爱自己吗,难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不心疼那些财货,他高堂英有能力赚回来,他也不在乎跟妫家结梁子,驰骋西山多年,他还没怕过谁。
他的抓狂、他的愤怒都源于那个女人,他只是想知道,那个勾走了他魂魄的女人到底是爱不爱他。
卓展看着高堂英把头埋在高堂雪怀里的样子很是难受,虽然大致的真相都已查清楚了,但下一步究竟怎么去找那兰姑,他还没思虑周全。但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自己要找的开图石也在兰姑手上,迟一个时辰都会有新的变数。
要不然,明早跟赤妘去最近的落阳城走一趟吧,易龙他们隐土帮去了那边,说不定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卓展正暗自思忖着,只见黑伯矍铄地大步而来,撞开他和段飞,径直走向了高堂兄妹:“英儿,刚从落阳城采买回来的颜喜回报,说是在落阳城最大的驿馆酒洞笙看见了夫人。”
“你说什么?!”高堂英霍地站了起来,惊喜又愤怒地望向黑伯。
“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据颜喜说,二人举止亲昵,看起来关系匪浅。”
黑伯的话仿佛晴天霹雳般击中了高堂英,高堂英一阵眩晕,定了定神,久久才颤抖地说道:“快,快备马,我要去落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