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和煦,惠风和畅。马车在林间小路上隆隆前行,不急不缓,悠闲怡然。
“梁生,我一直很好奇,你大姐夫这号神秘的人物,是怎么遇上你大姐的呀,说来听听呗。”
段飞并不是个八卦的人,但为了听听故事,也为了打破这车内的沉闷,才说出这个提议。
“嗯嗯,我也好奇的很,梁生给说说嘛。”
段越兴奋地凑上前,她是真的有颗八卦之心。
“说说,说说。”赤妘也催促道。
谁知一向健谈嘴贱的梁生却是一阵沉默,半顷,他才缓缓开口:“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浪漫的事儿啊,什么男才女貌,说遇着就能遇着……我大姐……是被卖给我大姐夫的。”
众人惊骇,突然感觉到前方袭来的浓浓低气压,都没作声。
梁生再次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我娘也是被卖给我爹的。我爹是个赌徒,平日里花天酒地,有了这顿没下顿,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听我娘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家就欠了一屁股债。”
“看来你出生就是个‘负二代’了啊,那个,负数的负……”
嘴欠的壮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被旁边的段越狠狠踩了一脚后,便不再吭声了。
梁生没有接话,继续说道:“我家孩子多,十个兄弟姐妹都要张嘴吃饭。我记得小时候,我娘在城里做苦工赚钱,家里都是大姐在照应着。对我来说,大姐就跟我娘没什么分别。”
“后来我爹又赌,还被骗光借款,家里一下子又多出一笔巨债,我爹……就动了要卖我大姐的心思。”
“那时恰逢我大姐夫采药游历至此,而且他也尚未婚配。他那个性格又懒得下聘说媒,听说我家在卖闺女,就用三个赤贝领走了我大姐。”
梁生有些戚戚然,话语中透着沮丧与悔恨。
“可是我看你大姐夫对你大姐也挺好的,两人跟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你就不要伤心了。”段越安慰道。
梁生点了点头,仍有不甘地说道:“这倒没错,我大姐夫是娶我大姐做正妻的,这很好,不是做妾,不用受气。”
“但我大姐夫那个人醉心于制毒解毒,一心扑在这上面,心思丝毫不在儿女情长上。别说嘘寒问暖了,就连对我大姐正眼看一眼,都少得可怜。”
“你们不知道,我大姐这多么多年,随我大姐夫深居简出的,别提多寂寞多孤独了。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拉着我的手聊起来没完没了,看的出是憋坏了。”
“所以我就暗暗发誓,我下面的妹妹们绝对不可以再被卖掉了,一定要作为正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嫁出去,让她们都能追寻自己的幸福。没有嫁妆,我给攒。”
“大姐被卖掉后我就出去跑江湖赚家用了,没日没夜的赚,我知道好多人都挺讨厌我见钱眼开的,包括你们。但我是真的没办法……五年前母亲又病倒了,瘫痪在床,我……我……呜呜呜呜……”梁生说着嚎啕痛哭起来。
段越递过帕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在我那个爹前年跟人打架,让人给打死了。他死的那天我一声都没哭,甚至有些高兴,因为我们家总算不会再有新债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很没良心呐……”
“不过,旧的债也够还一阵子了,现在也都没有还完,还耽误了三妹的婚事。这都怪我,要是我能多赚些……”梁生说着低下了头,数度哽咽。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梁生。都是我们不好,提起了你的伤心事。”段越柔声安慰道。
“对不起,梁生,都是我……”段飞期期艾艾道着歉。
梁生抬起头,摇了摇头:“不怪你们,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平时也没处说去,现在说出来舒服多了。谢谢你们,愿意听。”
“梁生……”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是坐在最后面的姚蓁怯懦地开了口。
“梁生,不要伤心,你是幸福的。起码,你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在,你还有那么温暖的家,你还有努力下去的目标。不像我,家里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至少逃出来了,不用再做权贵公子的玩物,也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了,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梁生回过了头,感激地看了姚蓁一眼,感激她竟揭自己的伤疤来安慰自己:“我知道了,谢谢你。”
梁生擦了擦眼泪,再次振奋了起来:“好了好了,都坐稳了,我要加速了,前面就到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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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层层密林,便到了林子深处梁生的家。
院子和房子都不大,甚至有些残破,但却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墙上晾着干菜,地里种着小苗,温馨得很。
下了马车,一进院子,他们就被一大群孩子围了起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问这问那。
有淘气的小子直接骑到壮子的肩膀上,去揪他的法器项圈。搞得壮子很是崩溃,抓狂大喊道:“啊——我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世界上最艰苦的工作就是幼儿园老师啊,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谁来救救我!”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缠着客人了,赶紧去挖点儿菜,咱们晚上做顿好吃的。”
说话的是一位看起来跟江雪言差不多大的女子,看年龄和管人的架势,应该就是梁生之前说的三妹了。
“素欢,我这几位朋友要在咱们家住上七日。这位少侠需要养病,你这几天受累点,好好照顾照顾。哦,对了,你去后屋挖出一坛爹之前埋的老酒,给那个生病的少侠送去,我现在进屋去看看咱娘。”梁生栓了马车,过来嘱咐道。
“放心吧,哥。”素欢嫣然一笑,温暖又舒服。
随后,赤妘和段越随段飞一起安顿好卓展,众人便去东屋跟梁生病榻上的老母亲打招呼了。
准备晚餐是个愉快的过程。
这林子深处里有面蓝镜湖,湖水澄澈甘甜,常年都有野雁在此栖息。
但家里的长男梁生长年在外奔波,下面年龄大点的又都是女孩子,最大的男孩也才八岁,没能力去打只雁子回来吃。
因此这帮孩子们也是许久未开荤了,看见段飞出去打雁,都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前后拥簇着猎手空手出去,又前后拥簇着迎接英雄满载凯旋。又是高呼又是吹口哨,不亦乐乎。
壮子的手艺不是吹的。三只大雁,一只烤,一只炖,还有一只抹了蜜做成了叫花雁。
登时,整个小院都被浓浓的肉香萦绕着了。
三妹素欢又炒了几盘野菜和鲜菌,众人便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卓展不想错过这么热闹的氛围,也被段飞和梁生用竹椅抬出来一起吃饭了。
孩子们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仪形象,争相抢起雁腿来,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跟你们说啊,我之前在东北,我二叔曾经就养殖过大雁。这脱了毛的大雁跟大鹅的区别就在于这雁嘴是黑色的,肉质肥美,而且炖出来的汤也没大鹅那么多油。当然蓝镜湖的这个雁味道还要更鲜一点儿,这种野味要是用酱黄瓜干焖就更好吃了……”
壮子一聊到食材和美食就头头是道、滔滔不绝起来。
“生姜在这儿……烧酒……烧酒呢?壮子,别嘚嘚了,卓展的烧酒热了没?”
段飞捧着药葫芦,遍寻桌面上的酒盅。
“哎呦,忘了忘了,这事儿怪我,温酒温酒,现在、立刻、马上!也快,热水都是现成的,烫一盅就行了。”
壮子说着就起身去揭那酒坛上的封盖,被突然窜上来的陈年酒味熏得晕晕乎乎:“靠,梁生,你家的酒怎么这么混呐,该不会是你小时候的童子尿埋起来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这杂粮酒确实容易分层,但你把上面那层没滤净的粮食渣滓撇出去,下面就清澈了。这酒埋了这么多年,可是香得很。”
梁生给弟弟趁热撕开一块雁胸,说话间不小心将肉汁淋了在衣衫上,赶忙起来擦拭着。
“啧啧,来,卓大爷,烧酒好了,满上满上。怎么感觉像过年在给老家那帮叔伯们敬酒呢。”
壮子将酒盅用双手捧着递给卓展吃药,自己在一旁看得可乐。
“梁生,说说看,这坛上等老酒什么价?”
江雪言抿着嘴笑道,经过马车上那一番倾听,她现在倒很是愿意在梁生身上花钱。
“算了,算了,这坛算我梁某人友情赠送。”梁生憨笑着说道。
没什么朋友的他,此时倒真心把这帮人当作朋友了。
“那怎么成,我们可不是贪便宜之人。拿着!”江雪言说着扔过去一枚赤贝,梁生稳稳接住:“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就着烧酒、生姜服下了药丸,本就空腹的卓展感觉胃里一阵烧痛,还吃不下肉的他赶忙夹了一筷子野菜放入嘴中。
刚咀嚼几口,卓展就觉察出了异样,忙咽下去,又赶忙去夹其他的菜,迅速地把所有炒菜都尝了个遍。
卓展细细咂摸着,心中有了肯定的答案。
三妹素欢这时正好从厨房出来,将最后一盘凉拌苦菜端了上来。
素欢刚想回身,却被卓展叫住了:“素欢姑娘,请问你这菜里是不是放了魔法盐?”
“哎妈呀,咋还魔法上了呢,卓展你是病糊涂了吧,是不是还在梦游打游戏呢?”壮子吐槽道,有种终于可以数落数落聪明人的优越感。
“没错,就是放了魔法盐啊,你……你也认识红姐?”素欢惊呼起来。
“她是我母亲……”卓展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继而又赶忙抬起头朝素欢笑了笑。
梁生大喜:“几年前确实有一伙儿商旅穿越林子时在我家住过一晚,我印象很深。原来那个红姐竟是你母亲?缘分缘分!”
素欢也欢喜地说道:“当时我就觉得红姐做菜好吃,便厚颜向她讨教了几招,她倒是毫无保留地把这魔法盐的做法教给了我。以后我做菜都会放点儿,几年下来也养成习惯了。”
“什么魔法盐……咋个魔法法儿?”壮子听得是云里雾里。
“妈妈做菜不愿意用味精,提鲜就靠这种魔法盐。说是魔法盐,其实只是一种自娱自乐的叫法罢了。就是把晒干的菌菇、烤干的虾皮打成粉,同食盐一起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好,每次做菜就用这个代替味精和盐。”
卓展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并没有以往的凄楚与晦涩,而是多了分怀念和温暖。
他现在走着父母走过的路,寻着他们的踪迹,体会着他们当时的观感和心情,好似有种隔着时空团聚的温馨。
现在的他已经不害怕谈及父母了,反而愿意更多的去了解、去回忆。
众人看到卓展这段时间的变化,很是欣慰。虽然有时候卓展依旧冷峻、淡漠,但曾经那个热血少年似乎在一点点回归、一点点成长。
时隔四年,卓展总算走出了这片阴影,这比找到真相和线索还要来的有意义。
卓展没再跟梁生兄妹提父母遇难的事,而是开心地听他们说了许多当年探研队的趣闻,很是热闹。
满桌子肉菜都被一扫而空,卓展被抬进里屋休息了,赤妘在那儿守着他。
孩子们缠着壮子去林子里用弹弓打鸟去了。
段越、姚蓁则陪着素欢一起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段飞看见独自坐在井沿上的江雪言,笑着走了过去。
经过餐桌的时候,他却听见段越在上心地向素欢讨教着魔法盐的比例问题,心里很不是滋味,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看着阴着脸坐下来的段飞,江雪言托腮侧过头:“怎么,还在担心段越心里放不下吗?”
段飞点了点头:“哪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啊,她需要时间。”
“不过,我是真的羡慕卓展和赤妘,一对璧人,一个像冰雪,一个像火焰。明明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是那么的登对,就好像理应在一起一样。”
江雪言看着天上明亮的弦月,一改平日里的成熟冷艳,憧憬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段飞看着江雪言抬起头时露出修长、美丽的脖颈,内心有些躁动,欲言又止地问道:“那……那你觉得我呢?”
“觉得你什么?”江雪言听出了话中的意思,却故意要装傻。
“卓展像冰雪,赤妘像火焰,那……那我像什么?”
“你……你像……你像太阳。”江雪言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道。
段飞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宇宙中心吗?不过在学校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在学校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还因为……可能是你笑的比较灿烂吧,让人想到阳光。”
段飞心里一阵窃喜,难掩欢愉地笑了出来:“那你……那你是什么?”
“我……我是月亮。”
江雪言怔怔地盯着夜空中正被阴云遮住的月亮,一字一顿说道,神情有些戚戚然。
然而段飞却并没有注意到江雪言情绪上的变化,一听到她说自己是月亮,跟自己的太阳也是相对的,就像比喻卓展和赤妘用的冰雪和火焰,不禁心中一阵狂喜。
“嗯,是有点儿那个意思,不过能告诉我理由吗?”
江雪言木讷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说,也不想说。因为月亮只把自己明亮的一面示人,藏起黑暗的那一面,永远不让人看到。段飞像太阳那般明亮耀眼,而自己却像月亮那样幽戚冰冷,永远被包裹在黑暗里。
她心里明白段飞的心意,但她也更明白,太阳和月亮这两者是永远无法相遇的,只能一方无休无止地追着另一方,永不停息,不知疲倦。
“来啊,玩儿123木头人儿啊。”段飞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123不许动!”
正沉浸在自己小情绪里的江雪言被段飞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着已僵住不动的段飞,下意识地配合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突然,段飞“噗嗤”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完了,我输了。”
“为什么?”江雪言完全懵掉了,困惑地眨着眼睛。
“我心动了……”段飞收起笑容,深情地望着江雪言。
江雪言为段飞这种低级又尴尬的告白方式感到好笑,但又莫名地生出一丝苦涩。
她笑了起来,故意笑得很大声,边笑边拍了拍段飞的后背:“别傻了,小子,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我可是你姐哎。”
段飞有些失落,无奈地低下了头。
看见段飞失望的样子,江雪言有些慌神,连忙找了个话题打破尴尬:“哎,对了,你觉得他们两个以后该怎么办?”
“谁们两个?”段飞抬起头问道,显然没有了刚才谈话时的热情。
“卓展和赤妘啊,他们一个是现世那边的人,一个是南山这边的人,以后怎么在一起呢?”
“若真想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段飞意味深长地说道。
月光皎皎,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暮夏晚风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香。
清冷的月光拉长了井边少年少女的背影,越拉越长,越拉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