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头正烈,药田里蜂飞蝶舞,微风徐徐,一片生机盎然。
然而草庐里却安静的如同沉寂的夜晚。
众人忙乎了一宿,都累的倒头大睡。床铺不够,段飞和壮子干脆枕着梁生的腿在干草堆里睡着了。
赤妘不肯去睡,非要守着卓展醒来。
但经历过昨天那样一番折腾的她,又受了重伤放了血,哪里还撑得住,刚守了不一会儿便扑在床沿上睡着了。
头沉沉地枕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从床上滑落下来,毫无力气地垂着。
段越担心着卓展的状况,躺下后也没睡着。她起身从后屋出来,看见赤妘的样子,又折返了回去,拿出一件衣服给赤妘披上。
段越并没有找凳子坐下,而是俯身小心翼翼地抬起赤妘垂在床下的那只手,将这只满是擦痕和血痂的小手放在了卓展的大手里。
段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叠放在一起的两只手,心底无比刺痛,却又莫名涌上一股暖流。这种砒霜与蜜糖同服的奇怪感受让她似乎有些人格分裂的错觉。
正在段越怔在那里出神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卓展握着赤妘的那只手好像动了一下。
段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上前一步,却看到卓展的手又动了一下,这次动的似乎比刚才更有力量。
赤妘也感受到了有人在攥自己的手,忽地醒了,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旁边的段越。却发现段越正热泪盈眶、饱含激情地看着自己,当即就精神了。
段越一只手捂住了就要哭出声的嘴巴,另一只手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卓展。
赤妘连忙回头去看卓展,发现卓展的眼皮似乎在动,他的手也有力且持续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赤妘大喜过望,激动地将身子探了过去:“卓展哥哥?卓展哥哥你醒了?卓展哥哥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水……水……我要水……”卓展苍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哦哦,我这就去……”
赤妘刚想回身去倒水,却看到段越已经递过来盛有清水的陶碗。
赤妘感激地看了一眼段越,连忙接过陶碗。
段越则绕到另一边,从后面撑起卓展的脖子和头。
赤妘小心地端着陶碗,一小口一小口给卓展饮着水。
卓展咕咚咕咚一会儿就将这大半碗水喝完了,段越将他的头缓缓地放下,起身就要去叫枯骨药仙他们。
谁知头刚沾上枕头的卓展竟突然猛咳起来,咳得他整个上身都跟着一起震颤。
赤妘和段越连忙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可卓展却凭借巨咳的冲力倏地坐了起来,紧接着一口黑血哗地从口中吐了出来。
黑血吐得被子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血量之大,令在场的两个女孩子顿足失色。
吐出黑血的卓展不再咳了,刚睁开眼睛就两眼一翻白,仰头向后重重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赤妘吓坏了,俯身过去猛烈地摇晃着卓展的肩膀:“卓展哥哥,你怎么了啊?卓展哥哥,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赤妘带着哭腔大喊着,眼泪难以抑制地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噗嗤——”卓展再也演不下去了,憋不住笑了出来。
他侧过头,微笑又虚弱地看着赤妘仓惶无措的小样子,抬起手,温柔地抹掉了小圆脸上的眼泪:“小傻瓜,哭什么,别担心,我死不了……”
被他们这一顿折腾,众人都闻声醒了。此时枯骨药仙披着一件外套,没穿鞋就跑了过来。
他看到这一床一地的黑血,又看见卓展给赤妘擦眼泪的样子,大喜道:“太好了,毒血终于吐出来了,这人呐,总算是救回来了!”
赤妘听到枯骨药仙的话,先是惊喜,后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耍了,团乎乎的小脸立马皱成了一个小包子,举起小拳头捶打在卓展的小腹上。
“哈!好啊,卓展哥哥,你学坏了啊,居然骗我……”
可谁知这一拳却让卓展再次猛咳了起来,吓得赤妘又惊慌又自责:“卓展哥哥,打疼你了吗,对不起……对不起,妘儿真不是东西……”
枯骨药仙刚穿上梁大姐拿过来的鞋子,就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小姑娘,这小子刚解了剧毒,心肺都不同程度地受损,还需慢慢调理才可恢复,切不可再动粗了。”
“妘儿错了……妘儿知道错了……”
内疚的少女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卓展的臂弯里,不再抬头。
“呦呵,这老实人偶尔皮一次就能骗过所有人,卓展你真的学坏了,赤妘这一拳教训的对啊!”壮子风风火火走了过来,背着双手,说起话来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
“学坏也是跟你学的。”段飞怼着壮子,嘴上却乐的合不拢,走过来坐在床边看着刚刚苏醒的卓展。
枯骨药仙弯腰打开了卓展的前襟,旁边的赤妘赶忙起身,给他让地方。
只见夜里还漆黑焦朽的皮肤都已恢复了弹性,只不过还留着大片大片紫色的印子。
“挺好,挺好,这巫力晋级成功的人,体内血液和神元流转的就是比一般人快,没想到啊没想到……连枝,把药架上那个青色的葫芦拿来。”枯骨药仙激动地惊叹着。
那小药童敏捷地闪进药房,眨眼的功夫便抱着一个青色的大葫芦跑了出来。
枯骨药仙接过葫芦,却并没有打开,而是递给对面的段飞:“这个重,你拿着。记住,里面的丹药早晚各一粒,服用七日便可痊愈。但这药性极为寒凉,需配着烧酒、生姜一同服下方可达到药效。”
“卓展,这回你不愿意也得开酒忌啦。恭喜,从今天起,你是成人了。那这就吃上一粒吧,我去切姜,梁生你去温酒。”壮子说着就推搡着梁生往厨房走去。
“慢着。”枯骨药仙喊道。
“咋了?”
“这生姜我家有,但烧酒……不瞒各位,老夫素日滴酒不沾,亦不用酒入药,家里没有存一滴酒。”枯骨药仙为难道。
“这好办,我骑着小谷去买,一会儿功夫就能回来。”赤妘兴奋地站了起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给我坐下!”枯骨药仙冷眼怒喝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好好休养已经没再怪你了,还逞什么强?”
赤妘被枯骨药仙这一嗓子怒吼给震住了,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卓展大惊,一把拉住赤妘的手腕:“什么伤?妘儿,你怎么了,他说的什么伤?”
“哎哟!”赤妘痛的大叫,下意识地缩回了胳膊。
卓展心里一沉,没有放开赤妘的手,而是推起赤妘的袖子,看到了那条满是细小伤痕的胳膊和缠着的厚厚绷带。
卓展抬头,仔细看赤妘的脸,发现了下巴上那串被挑破后已经微微发干的水泡,以及赤妘那虽在奇药作用下早已消肿却仍旧有些微微泛青的左眼。
“怎么搞得?”
赤妘沉默低下了头,别过了脸。
“哎,要是没有这丫头,你以为你还能醒过来吗?”枯骨药仙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倒水喝了。
“段飞,妘儿她这是怎么弄的?”卓展严肃地看向段飞,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段飞与段越相互看了一眼,无奈地将赤妘寻千年晶母又割腕放血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卓展愣愣地听完段飞的讲述,内心波澜又沉重。与其说愤恨自己没能保护好赤妘,倒不如说更多的还是在自责。
他自责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偏偏中了这种毒,要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反应快点、躲过银针,也不用经受这些,更不用让赤妘去以身涉险了。
卓展不再吭声,他不是那种会说花言巧语的男生,也不太会表达自己的心绪,此时只有紧紧攥着赤妘的手不再松开。
赤妘也透过手心传递过来的力道和热度感受到了卓展的千言万语,她不再张罗去买酒了,而是默默坐了下来,静静陪着卓展慢慢平复心情。
这一刻,沉默反倒成了最丰富的表达。
“哎,我说……各位听我说一句呗……”梁生用力挥舞着双手,试图引起众人的注意。
众人齐齐看向梁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壮子用力拍了一下梁生的后背,不耐烦道:“有屁快放,吊啥胃口。”
“哎,那个,我是提议,你们要不要去我家啊?这卓少侠需要疗养七日,我大姐夫这儿没有酒也没有肉的,就满院子的草药,太不适合休养了,是不是?”梁生笑笑说道。
“你家?离这儿多远?”赤妘疑虑地问道。
“不远不远,咱们的马车不是还在河边栓着呢吗,坐马车去,顶多一个时辰。
我家住在山林里,各种野味随你们打,好酒更是有的是,我家后院地里埋了十几坛的陈酒,香得很。
虽然我家兄弟姐妹多了点儿,有些挤,但总比你们窝在这儿强啊,要啥啥没有的,是不是?”
“那你不是还要帮将军府送东西吗,我们住在你那儿,不会耽误你的事儿吗?”段越好心提醒道。
“没事,没事,那个东西下个月十五送到祷过山就行。这还有二十多天呢,不急不急。”梁生赶忙解释道。
“卓展哥哥,你觉得呢?”赤妘回身征询着卓展的意见。
“也好,既然离这儿不远,那咱们就过去吧。这毒也解了,就不在这儿叨扰药仙了。”卓展平静说道,声音还是有些虚弱,透着中气不足的感觉。
“也好,那咱们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吧。”段飞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江雪言叫住了段飞,继而转向梁生,似有洞悉地一笑:“说吧,去你那儿住七天,开的什么价?”
梁生猥琐地嘿嘿一笑,一脸欠揍样儿:“还是这位女侠有洞见,不多不多,你们七个,住七天,每天算一个黄贝,够划算了吧?”
“行啊,搞了半天你是在给自己揽生意呢,我还真以为你善心大发了呢!”壮子说着抬起膝盖顶了一下梁生的后腰,疼得梁生“哎呦哎呦”大叫起来。
“行了,壮子,再多踢几脚就该管你要医药费了,呵呵呵。”段越看得可乐,也开起了玩笑。
“我倒要看看他能讹我多少。”壮子被激起了斗志,追着梁生满屋跑,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都先不要走!”
正在众人言笑之时,枯骨药仙突然丢出这样一句话,吓得众人一愣,立马收起了笑声,都以为会有变故发生。
“吃了饭再走,你们几个无所谓,这个小子可是还病着,昨天到今天都是粒米未进,还要跟你们在马车上颠簸一个时辰,怎么受得了?我这儿虽没有什么补身子的好吃的,但大饼和菜汤还是能做的。素心,去做饭。”
“好好好。”梁大姐连连应允着。
“那,那我也去帮忙,我知道卓展吃得惯什么样的饼。”壮子说着跟随梁大姐去了厨房。
走时还不忘拽上梁生:“走,你小子去给我烧柴。”
饭菜很简单,一盆有嚼头儿的糙面饼,一锅没放油的豆苗汤。
没有足够大的桌子,众人搬个小竹凳围坐在一起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酣畅淋漓。
不多时,便将这两样食物一扫而光。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众人在草庐前与枯骨药仙夫妇道别。
卓展不顾虚弱的身体,硬是给药仙鞠了大躬以谢救命之恩。
江雪言拿出了钱袋子,从里面取出三枚赤贝丢给梁生:“给你的,之前欠你的尾款和之后七天的住宿费,够了吧?”
梁生两眼冒着金光:“够了够了,太够了,住一个月都成!”
江雪言摇头笑了笑,扎了钱袋口,走向枯骨药仙,将整整一袋子的贝币都塞到了药仙手中:“药仙伯伯,两命之恩无以为报,这点贝币您收着,不要嫌弃。”
枯骨药仙先是一愣,想了想,接过了钱袋,打开结绳,用两根枯长的手指从里面夹出了两枚黄贝,随之又将钱袋子塞回了江雪言手里。
“老夫救人,不问轻重,不辨难易,不分男女老幼,每人只收一个黄贝。其余的贝币你都拿回去,莫要折辱了老夫。”
江雪言愣住了,凝重地看着这个并不年长却自称老夫的中年人,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医者仁心,顿时心泛暖意。
“可是……药仙……”
“是啊,大姐夫。你咋这么傻呢,这些贝币够你和我姐好好过大半辈子的呢!”
梁生急的咬牙跺脚,恨不得自己的手长在枯骨药仙身上。
“小子,记住,我可不是你。”枯骨药仙捏了捏梁生的鼻子,众人轰然笑之。
一直站在枯骨药仙身后的梁大姐走到梁生面前,温柔地握起了梁生的手:“梁生,你下次再来大姐这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大姐知道你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很不容易,在外跑江湖务必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大姐,你就甭担心我了,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梁生挤着笑,弱弱地说道。
“只可惜这江湖险恶,大姐不得不担心啊。你又不是没看见,卓公子中的那个毒有多么厉害。若中毒的人是你,恐怕大姐就要失去你这个好弟弟了。
梁生呐,你莫嫌大姐唠叨,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早就过了娶妻的年纪,大姐想着什么时候给你说门亲事,让你在外面奔波的时候,家里也有个人照应。”
“大姐,你着什么急啊,这家里不是还有三妹照应呢嘛。而且我发过誓,等三妹正儿八经嫁出去了,我再娶。”梁生态度一反常态的强硬。
“等等等,你们两个怎么都这样!你说等她嫁了你再娶,她呢,说等你娶了她再嫁。都这么拖着,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姐知道你因为大姐的事烙下了心结,一心想给三妹攒份丰厚的嫁妆。但就咱家那种状况,债都还没还完,什么时候能攒的完啊……”
梁大姐说着长长出了口气,开始抹眼泪。
“就快攒完了,大姐。我这次接了一单大买卖,很快就能让三妹体面的出嫁了。”
“姐知道你不容易,凡事不要勉强。”
两人拉扯着絮叨了好一阵子才作罢。
“对了,药仙,卓展还有一事斗胆相求。”卓展拱手说道。
“请讲。”
“在下在苗城有个朋友,名叫宋霖,家住南市南柳巷东边的宋宅,也在将军府中了毒气,毒一直没解,拖到现在。不知药仙可否前去医治,卓展感激不尽!”
“说说看他的病情。”枯骨药仙很是上心。
卓展详细地讲述了宋公子中毒的经过和病情特征,听闻描述的枯骨药仙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老夫去,我让连枝去一趟就行了,放心。”
卓展几人谢过枯骨药仙,便与这对夫妇挥手告别了。
眼看就要出了篱笆院,卓展却被后面的枯骨药仙喊住了。
“喂,姓卓的小子,好好待赤妘姑娘,否则老夫都饶不了你!”
“放心吧。”伏在段飞背上的卓展回头笑了笑,清脆地喊着,再次招了招手。
“哎嘛,怎么感觉像岳父在交代来娶亲的女婿呢,卓展你要小心了。”壮子吐了吐舌头,幸灾乐祸道。
“说什么呢,娶亲娶亲的,也不嫌羞。”赤妘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圆圆的小脸儿红的像个熟透了的小苹果。
“不过壮哥这回说的可没错,你们也不想想我大姐夫是干什么的,枯骨药仙,除了会解毒还会制毒。卓少侠,你可真得好好待赤妘姑娘,否则保不齐啥时候你就头上生疮、脚底冒脓了。”梁生添油加醋道。
众人穿过片片药田,走出河心岛。梁生拉过木舟,众人依次上去。
横渡过湨水,众人再次回到了苍苍茫茫的蒿津渡。
然而刚一上岸,就看见尾随而至的隐土帮一行人在解他们栓在树上的马车。不过易龙和魏子都不在,仅是四五个小弟在那边。壮子亮出蠪侄虎爪虚张声势地冲过去便吓散了他们。壮子懒得去追,双方并没进行缠斗。
小插曲不足为奇,众人没做耽搁,上了马车,前往梁生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