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
郡府正堂。
张杨本在用饭,得知董昭求见,却是当即停箸(zhu),又令人撤下食盘,亲身出外相迎。
“董公可曾用过饭食?”
见到董昭,张杨主动开口,笑道。
“前时底下人在上党寻到一个厨子,手艺颇为不错。”
“甚合我心。”
“董公若尚未用饭,稍后不妨留堂,尝尝此人手艺?”
董昭闻言,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张杨固然是将其强留于河内,但对他确实也是颇为礼遇。
言语必称公,时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董昭拱了拱手,迎着张杨讶然的目光,郑重说道。
“府君待昭恩情甚重。”
“天下动荡,昭父子二人得以保全,多承府君之恩。”
“昭实不忍见府君自取祸事,故特来此为府君进一言,望府君纳之。”
董昭言语如此郑重,张杨亦是不敢怠慢。
张杨先请董昭入席,而后整了整身上衣冠,正坐于席,肃然道。
“董公请言。”
“杨必洗耳恭听。”
董昭却并未明言,而是先问道。
“昭听闻,府君已于数日前召集麾下诸将,并发数县之粮往河内东面数县而去。”
“府君如此举动,是欲去救温侯么?”
“不错。”
张杨点了点头,面有忧虑道。
“风吕亭一战,奉先与梁国兵马大败。”
“如今曹孟德将数万之众围困睢阳,奉先前日更是连遣数使向我求援,请杨出河内之兵去毁兖州粮秣,足可见形势之危急。”
“以杨之见,睢阳城池虽坚,但绝难久守。”
“放眼海内,能救奉先者,唯杨一人。”
“杨若不去,奉先将死矣!”
张杨言罢,董昭眉头更是大蹙。
思虑片刻,董昭肃然说道。
“昭有数问。”
“还望府君能够据实而答。”
张杨点点头。
“董公请问。”
董昭遂是开口道。
“府君以为,以河内区区一郡之力,能是兖州之敌么?”
张杨迟疑片刻,正色道。
“河内一地,自然非是兖州之敌。”
“然则。”
“眼下曹孟德大军集于豫州,陈留、颍川皆是空虚。”
“我若击此二地,效仿英布挠霸王背之举,曹孟德亦奈我不得。”
“如此说来。”
董昭直言道。
“府君亦是认同,河内并非兖州之敌?”
张杨再次点了点头。
董昭遂又话声一转,问道。
“府君以为,河内众将,当真愿随府君冒生死之险,去救温侯么?”
张杨眉头微蹙,没有开口。
众将得其文书后,行动如此迟缓,态度已然表示清楚,其人又怎会不知?
董昭见状,继续问道。
“敢问府君。”
“便是府君当真焚毁曹军粮秣,救出温侯。”
“府君及众将又能有什么利处可言?”
张杨对此话极不认可,当即回道。
“董公说的哪里话?”
“奉先与我,乃并州乡人,情谊深厚。”
“今故友有难,杨怎能因为无利可图,便不思援救?眼见其兵败身死呢?”
“至于众将,杨平日待其等素来不薄,其等便是再不愿,想来也会发兵随杨援救奉先!”
张杨神色坚定,董昭一时大为头痛,苦口婆心道。
“府君岂不见二袁之事乎?”
“汝南袁氏,累世重名,袁本初袁公路二人更是兄弟。”
“兄弟尚且能反目成仇。”
“何况府君与温侯仅仅只是乡人?”
“而温侯屡次弑主,悖逆人臣之义,不为关东诸侯所容,又岂是虚假之事?”
“府君欲救温侯,不仅会使麾下部将不满,更是会平白结下兖州强敌!”
“此事无半分利处可言,却有大害于己,府君又何必为之?”
张杨面有不渝,极为不悦道。
“世间诸事,岂能一意计较利害得失?”
“奉先待杨情谊真挚,杨又岂忍见其身死?”
“董公之言,实在不妥!”
董昭对张杨所说的其与吕布情谊深厚之语大为不满,扬声道。
“府君!”
“温侯若当真顾念府君之情谊,便不会劝府君去烧毁曹军之粮秣!”
“曹军屯粮之地,必有重将把守。”
“想府君深入敌境二百余里,届时一旦进战不利,必将困死于陈留!”
“彼时温侯或可趁曹兖州大军北上之际,逃往它处,府君却定是死路一条。”
“府君。”
“温侯为一己之私,却欲将府君陷入如此危难之地,府君岂能从其意?”
董昭言罢,张杨面上总算露出几分踌躇。
董昭本以为此语足以使张杨回心转意,未想张杨思量片刻后,却还是摇摇头道。
“董公言重了。”
“以奉先之为人,如何会故意坑害于杨?”
“况且杨非短智之人,又怎会孤军深入敌境?”
“颍川及陈留郡治皆距我不远,杨击此二地足以遥做呼应!”
董昭听后,实未想到自己将话说到如此境地,张杨居然仍旧是心意不改,一时间也是大为无奈。
抱着最后一份期望,董昭最后问道。
“府君屡言温侯待府君情谊真挚。”
“昭却不知温侯对府君究竟有何恩情?”
张杨顿时一笑,从案上拾起一尊玉石,示与董昭道。
“董公请看。”
“昔日奉先在颍川为兖州兵马所迫,将往汝南。”
“临走之前,奉先却还不忘遣骑送来数件珍宝美玉与杨。”
微微一顿,张杨摇摇头道。
“世人多言奉先无义。”
“然而以杨之见,奉先却也是一实诚人。”
“若眼见奉先身死于梁,杨心如何能安?”
董昭望着张杨手中的美玉,又看看张杨,一时瞠目结舌。
以其之心性,居然也是半晌无语。
至此,董昭彻底心灰意冷,拱了拱手,便欲离去。
张杨大为纳闷,连忙喊住董昭,问道。
“董公?”
“董公这是做何?”
董昭神色复杂道。
“府君与温侯果然情谊深厚。”
“昭此番却是妄做小人了。”
“府君此番出兵,定然能将温侯救出。”
张杨一笑,说道。
“董公言重了。”
董昭告辞离去。
将出堂时,回望依旧在堂中目送其离去的张杨,董昭心中陡然浮现出数语。
所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