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伯祖父不得已挺身而出,他不为着求财,也没有儿女,年纪大了却要舍弃荣耀,真是“不偏不倚”了。
替澄澄榨干我,再用自己一生补偿我……
那些话还久久环绕在我心头。
“惜时小姐如果外嫁,照家规就该彻底失去继承权,以保无虞,但若您依旧胸怀大志,请按照家族吩咐成婚,这不是要挟,这是底线。”
我知道这话说的是之之或清云哥,他们也都立刻站着,不敢说一句,澄澄这是在逼我,他知道我不肯,最坏的结果非要选,也不会是清云哥,只要是长房自己人,他照旧能压着我们两个,他不怕我嫁人,他怕的是我嫁一个他控制不了的人,不管是为权力还是别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挡死我的路。
我仍旧不甘心,抬起头来注视伯祖父:“按您这么说,我父亲当初找了人家给我订婚,就是为了取消我的继承权?那他为什么把更多财产给我?”
伯祖父无奈,深深叹了口气:“时姑娘,他若还在,自能保你,可如今……不一样了。”
可不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是不该这么天真了,于是再次低下头,把身子压得更低,听他讲完那些“劝告”我的话,离开之时还要卑微,没法分家了,我就叫人、去把那族谱修修吧,澄澄既然有如此大志,就随他去,我不争了……
我踏过洪堂那个足有人小腿高的门槛,突然就想到上一世,他为着这东西绊了我一脚就不顾反对把它削了一半,但如今扶我的只有之之,他长大了,他不会回来了。
偏这晚上澄澄还是不放我走,他叫沈岐林传消息告诉我,在客厅等他吃饭,我认了,只管陪着漾漾发呆,漾漾写字,我就把方才的场景一遍接一遍的想,好久他才累的满身是汗回来。
我还是要带着漾漾过活的,于是依旧赔着笑、拿着纸巾上去给他擦汗,澄澄却不肯听,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像是好几年没见似的,脸颊沾着湿淋淋的蹭我:“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我差点都产生误会他的幻觉了,愣了一阵,才想起一样把手搭在他腰上,轻轻抚了抚:“不救你怎么办呢,我自己也没有后路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嘛。”澄澄松开怪怨怼的看我。
我有些笑不出,心底太复杂,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只好指了指一旁的小桌:“先吃饭吧,你饿一天了。”
“无趣……”澄澄气鼓鼓的去位置上了,这会儿倒还“宽容”,拉我去他那边沙发一块坐着,留了个“主位”。
我卡着一嗓子的话说不出,只好先招呼漾漾,他都打瞌睡了,看看表是该睡了,我帮他把纸笔收了:“你快去睡吧,这些东西姐姐收拾。”
“他吃过饭了吗?不垫点啊?”澄澄怪疑惑道。
我苦笑:“吃了,就你没吃,怎么回来这么晚啊,还弄得这么一身汗。”
澄澄没来得及回,漾漾先窜到他哥怀里去抢他哥已经夹在筷子上的莲藕,澄澄真难得和善一回,紧着还喂了块肉,漾漾跑了他才凑到我耳边怪得意的:“我去打拳击了,坐了一天憋得慌,沈岐林要笑死我了,他给今天欺负我那几个都打了张照片贴沙包上,今天简直是我打出分最多的一天!爽得很。”
“露露呢?你们怎么没一起回来?”
“嗐,送回去了,难不成带着她一起看我笑话?你不是、也没把今天这事告诉高辛辞嘛。”澄澄耸了耸肩吃饭,这会儿不看我了,也知道我没兴趣,便说了件更警醒我的话:“反正以后她嫁过来就都好了。”
我才想清,澄澄怎么会突然松口呢,他就是去哄人,也不该这么直截了当求婚才对,原来如此。
他刻骨铭心时时不忘非要提的,就是缺漏。
外面擦拭砍刀的纪槟也听懂了,不觉弄出点响动,让澄澄不由得回头看又发笑,凑到我耳边:“姐,听说纪叔留手了啊?他还真听你的,一人就少了根小拇指,他跟郑夫人真是青梅竹马?”
我哽住,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这有什么好造假的。”
“嗯——他也是个好帮手。”澄澄听个笑话又去吃饭了,今天真是格外有食欲,不晓得是不是真因为我“保护”了他,但冷不丁硬要拉着我的手,被狠狠吓了似的,直勾勾的看我:“姐,你生气了吗?”
“我生你什么气……”话音刚落我就想把手抽回来,也不想面对,可澄澄偏偏收紧,弄得我生疼,不得已去看他,只见一副无法言明的神色直勾勾的盯着我,许久低下头,可怜又无助的叹了口气。
“就这样拉着吧,我怕你丢下我跑了。”他随意扒拉着饭极小声的说,可这屋里太安静了,我还是听到了,安慰般撩了撩他额发,他拇指搓磨着我手背:“姐姐,要知道,人若被逼到绝境、就不得不兵行险招。”
“这话是说你还是说我?”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可下一秒就后悔了,我忍住,承受澄澄慢慢靠近的质问,指节从脸上轻轻拂过,好像他刚重生的时候在那个难得暖洋洋的病房,唯一有差别的,闭着眼睛感受也就是他套了个冷冰冰的戒圈,我眯着眼看,那上面什么图案都没有,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其实我多想说,为他我该错的不该错的都错过了,他还想我怎么样呢?若能一次偿清,也让我以后都有安生日子过。
我还是没说出口。
“姐,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他嗤笑笑。
“没什么。”我迅速躲开他的关切,压下哽咽又回到刚才的平淡样子,如果他还想要我的以往,我照猫画虎就是,紧着多弄点他喜欢吃的放在盘里:“你吃着吧,累了一天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澄澄扯了扯嘴角,低下去不吭声。
“今天的事情、我回来好好想了下。”我将茶壶里的冷水倒了,一面转移自己注意泡茶一面开口:“同样的方式,他们敢大张旗鼓的针对你却不敢叫我,就是因为咱俩的权力分的太散,等明天,我就把我名下、老傅遗产的剩下两成也给你,我只留半成,顺带管着漾漾的,也就没人会说什么了,你来的比我早,今天晚上说了话的,你该赏赏该罚罚,宽容些提拔几个,人家会念着你的好。”
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澄澄偏过头却显得有些惊讶,但语气依旧平淡:“可那是爸留给你的。”
“姐姐的就是你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啊……”我长舒一口气,挤了个笑:“只要你能舒心点,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就甭费心,只管照脸上抽,大不了——跟我一样撒泼,族谱都给他撕了。”
“你还真把我吓了一跳,看来我在你心里比祖宗重要,这我就放心了。”澄澄总算笑的真了点,饿着也顾不上,再凑过来紧紧抱着我,脸颊在我耳畔贴:“没关系,从今往后我养你呢,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你姐又不是小孩子,打不过我还不会跑啊?”我笑着打开他。
澄澄咬着唇瓣、愣是没憋住笑我一声:“拿什么跑?拿你八百米跑八分的成绩?我走也走不了八分钟。”
“你还说不让别人欺负我呢!看你这样,你先别欺负我吧。”我说着,手里不停顿,递了杯茶叫他别噎着,缓一会儿像玩笑也像认真:“或者、要不我就真像他们说的,嫁出去得了,那样不管手里抓着多少东西,对于傅家、我都是外人了,我至亲只有你一个。”
澄澄怔了下扭头看我,茶水都停在嘴边了,他许久才摇了摇头:“不要,我不想让你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的天,榭雨书和和落霖笙烟才离了多远啊?都在临江没几步,天天见也成啊。”
“可我每天早晨见的第一个会不是你。”
“你本来每天早上也不会第一个见着我啊?”
“总之就是不要。”
澄澄有点耍赖皮了,无论我怎么说就是不松口,虽说我原本也不打算再去高家,但这种事情、我就是想要个理由,哪怕算给自己留条“后路”。
澄澄琢磨好一阵才回应:“姐,这跟家产没关系,你要是想结婚有个依靠,封适之和清云哥都可以,至少让我知道你还在家里,我都接受!你再多要几百亿当嫁妆都可以,但高辛辞就是不行。”
“你怎么又扯回家里了,我要真有那个心,我就先抢你掌家的位置。”我一时急了说错话,原先还能做玩笑,现在看来总是尴尬,澄澄没看我,自己也僵着没动,我轻轻攘了攘他:“生气了?澄澄,我是想、咱们怎么说都还是一家人,我真嫁给他们,家里你的麻烦就还会在,又有何用呢?”
“你的婚姻也不止是为我所用啊。”澄澄苦笑笑,拍拍我肩膀:“对了姐,你丢了个东西、我替你找回来了。”
澄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不大的盒子给我,我怪疑惑,正要打开,他却又拦住。
“等回去再看吧,现在对你来说也没那么紧要,就是个纪念。”
我懵懵的点头,便就收了搁在一边,总觉得哪儿不对,又实在说不上,想想也罢了。
澄澄最后喝了两口汤,食欲也被败完了,谁承想最劳累的一天还这般倒霉呢?从前百依百顺的,今天没说一句他爱听的,他转过来:“姐,我是怕你后悔。”
“后悔?”我颇不解的。
澄澄又是格外真心:“你和高辛辞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你该知道他该知道不合适呀,为什么重来一次还要强求?我真的不想再在早上见着你苦兮兮的告诉我怀孕了,晚上就让我去认你的尸体……我够怕了,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一次。”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憋着气极艰难的摇摇头又拉住他手臂,澄澄特及时的制止我。
他悄悄说的话更让我怕了:“高辛辞何尝不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利刃呢?”
我再次怔住,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呢?为什么又不看我了呢?为什么躲我。
多简单,多实在,多歧义。
好吧,我好像明白,又不敢明白,而他知晓我明白,却必须装作不懂,因为我们是共犯,我不是无辜的,这整个囚笼般的家都不是无辜的,若还想对得起外面的人,就各自默默承担罪责。
眼泪控制不住流出来了,我压着面庞,手心狠狠抹了抹:“那你、你希望我们是什么样的?我不嫁人,难道还天天住在榭雨书和?你和露露不得嫌我烦呀?我还是搬去商临苑住好了……”
澄澄定下,似笑非笑的侧身看我,既亲近又疏远:“姐,我还是最喜欢你在津海住着的那几年,我经常过来看看你,抱抱小侄女,跟封适之斗两句气,露露不常来,我尽量也不让你们见,这样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就是最好的。”
我没话说了,一腔情绪全被他堵回去,看似完美无缺的话,实际他早把未来都给我算计好了。
“苓苓她们办了手续随时可以回来上学,我尽早安排,哦,还有,我跟二叔商量过了,觉得温娴琴历练够了还是回哥哥身边任职吧,哥哥正缺人手呢,蒋樗岚以后就是正职管家,至于锐意那边,沈岐林带了几个新人,我足够了,游以孑他们还是回来看着你吧,谁欺负你直接武力镇压,你说呢?”澄澄紧接着我的沉默说,规划的可谓完美贴心。
门外的纪槟比我更早反应过来也更早恼怒,很快弄出了第二声“噪音”,而澄澄也总算厌烦,嫌恶的朝门口的方向瞥了眼,被我紧紧抓住又轻轻蹭了蹭我脸颊。
“纪叔,我母亲最近怎么样了?你去牢里看她的时候,她还说自己怕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吗?”澄澄朝着那个方向极平静、似像玩笑一般说。
纪槟顿了顿,理亏了,他从门口探出个影儿又很快走开:“你母亲问我?我怎么知道。”
“七年了,她快出来了,我也快见不到她了。”澄澄满意了,接着用手背细致的来回划过我脸颊,没多久竟发自真心的笑:“姐,我不怪你,我以后都不会再去看她。”
他说罢就走,我抓都抓不住,影子一去不返,留下空荡荡冷冰冰的房间,似乎连余温都迅速消散。
我彻底肯定,我们回不去了,因为除了他,连带着一并消失的还有我今后的选择权,在傅家,失去底气的姑娘最后无非任人摆弄,我尝试过这种滋味的,以后会更甚。
今天的谦和堂多了太多陌生人,一个个披着笑脸,戴着面具一样,他说他怕了,如今我也怕。
纪槟在门口兜了好几圈,烟一根一根下去都快没了也没想出个好点的主意,看来是严峻到他都没法带我逃,很久我才听到新的脚步声,我以为会是邵勤或之之,谁料一抬眼是个小蹦豆子,亏他赶在我崩溃之前来,我匆忙抹了眼泪俯下身,舟止抱着本书一下扑到我怀里。
“姑姑!我不要找爸爸我要跟你睡。”舟止轻轻靠在我肩上,小崽子颇无奈的:“妈妈又不要我了,她好像在跟爸爸商量要一个新的小弟弟小妹妹,说我和姐姐老打扰他们,让我继续跟着你,嘻嘻,我表面装得好,其实心里老开心了。”
“啊?这么坏呢?”我有些惊讶,搂着小朋友软乎乎的身体才有点回过神。
“谁叫他们平常都不管我,不怪我最爱姑姑喽。”舟止搂着我亲了亲,又给我展示他带来的书:“妈妈只管叫我读书,不过我最近看了几个典故,倒还挺有意思的,姑姑,我现在也睡不着,不然我读给你听?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好啊,我还没想到我们家舟止这么厉害呢?姑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儿都认不全。”我笑出声,随意扫了眼他那书,还是文言文,不禁感慨不愧是两个天才生出来的,是比我强多了,他是真理解吗?我将书平铺在茶几上,拿了个小垫子叫他坐近点:“那你读吧,姑姑尽量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剩下的能教你。”
“好。”舟止笑嘻嘻的点头。
我就这样躺在沙发上发着呆,听着书声琅琅歇了好一会儿,听着舟止将《刻舟求剑》、《孟母三迁》、《守株待兔》等几个普通故事讲完了,我也估摸着他要睡,偏就在这最后一个故事里出了“差错”,我听见一句老熟悉的话,同样的首句“园中有树”,从舟止稚嫩的嗓音里将内里的腐朽彻底撕开。
这句是出自《吴王欲伐荆》:“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跗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
我愣住,舟止也是试探,到底还小,没读完就扭头看我,自己说着说着都委屈的。
我俯下身,忍着哽咽才能轻轻摸摸他的小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晚上整个院里都吵架的时候、你也在洪堂吗?还是你爸爸教你的……”
“爸爸什么都没有说,他跟爷爷一样,他们就是看戏,他们就是干看着别人欺负你……”舟止绷不住了,泪汪汪的躲进我怀里,我肩上一阵热乎乎的暖流,他比我更无助:“姑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不管是爸爸还是爷爷、还有叔叔,我都不亲!我只知道我是你养大的,我很快就会长大……”
孩子都懂了。
我有这么一副小小的身躯靠着,在那一刻通晓,仿佛也没白来人间一场,只是终归是在孩子面前丢脸了,痛痛快快的抱着他哭一场,哭我懦弱,哭我愚蠢。
这半辈子,傅家许多人都欺负我,我原以为澄澄是我的靠山。
原来他是只等待猎杀的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