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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却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往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虽是贫寒人家,按照各地乡俗,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垅,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同门师兄弟?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做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给人当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得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就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最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问题是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那边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没事,摆平了,我们继续赶路,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老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多比少好,有比无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汇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

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骑马缓缓而去。

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隋右边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为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自己不假颜『色』,要知道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自己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

才与自己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自己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细,毕竟这意味着刘老成会损人不利己,要与一位未来的玉圭宗下宗的头等供奉,彻底撕破脸皮,只要刘老成什么都不说,或是含糊其辞,说点不痛不痒的言语,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仍是关于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颗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

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本该是去找苏高山商议大事,当然找了,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刘老成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种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命悬一线,那种隐藏在阳关道上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之大事,而是变成了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鸿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数也,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是可以成为立身之本,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旧无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如同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反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那会儿,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浆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

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了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无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援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

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就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瘴,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全无概念,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

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

其中有几处,陈平安印象极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学。

一问一答,回答之外,年轻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说法,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僧人对此毫无顾忌。

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年轻僧人微笑道:“莫怕问了佛法,就会逃禅,这是世人误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

他确实敬重佛法,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

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

僧人听得认真,偶有会意,便轻轻佛唱一声。

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我已解『惑』了。”

年轻僧人随之起身,低头佛唱一声,喃喃道:“如去如来,神秀上座。”

陈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再次双手合十,重复那了后半句,“神秀上座。”

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记起,家乡那边,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最早的时候,与人跋山涉水,走到过那边,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加上云雾缭绕,便是举头望去,一样无法看清。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才得以见到。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秀”字。

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马,它瞧见了陈平安后,朝他飞奔而来,十分亲昵。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玩笑道:“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不过你还好,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这叫瘦骨嶙峋,没有几斤肉,风吹即倒。”

翻身上马,直去书简湖。

腰间刀剑错,悬挂养剑葫。

只是如今的陈平安,估『摸』着当初是这副模样,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

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剑仙。

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依旧在绿桐城将马匹寄养在那座客栈,还去了那条陋巷,在那包子铺子,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只是好像现在的铺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许多,年轻掌柜神『色』萎靡,经常唉声叹气。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扫一番,撑船赶回青峡岛。

临近年关,如今的书简湖,比起去年,比那间肉包铺子还要惨淡,去年年末,接连三场鹅『毛』大雪,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结束,就已是这般田地,连同青峡岛在内,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梅釉国有关的岛屿,真是苦不堪言,大伤元气不说,还两边不讨好。

最可怕的地方,还是粒粟岛谭元仪,与素鳞岛田湖君、供奉俞桧在内,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黄鹂岛地仙眷侣,再次结盟,这次没有任何争执,异常精诚合作,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关隘”,拉伸出一条包围线,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给大骊铁骑方面驻守于此的那几位负责人,既有铁骑武将,一位文官,也有两位随军修士,四人分别入驻城池,一座天罗地网,将数万山泽野修围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期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在死了近百位山泽野修后,其中就有两位金丹修士,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据说这才是第一轮。

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大鱼要将小鱼和虾米一并吃了,大肆开拓藩属岛屿,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断了香火,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牵马修士,意思就是给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担任他们的牵马扈从,一旦苏高山撕破梅釉国防线,加上曹枰大军,两支铁骑分兵五处,那就会合力对朱荧王朝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这拨牵马修士,唯一的幸运,就是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积攒军功,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只是十个牵马修士,能否活下两三人,成为随军修士,天晓得。就算成了随军修士,大骊铁骑还要南下,怎么办?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因为经得起推敲,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但是如今人心涣散,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

这会儿,书简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无法为书简湖伸张?

陈平安登上青峡岛,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会儿,发现并无灰尘,很快释然,应该是顾璨做的。

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可其实这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

俞桧、紫竹岛岛主、珠钗岛刘重润一众岛主络绎不绝,先后拜访,热闹得仿佛陈平安才是书简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说得比较诚恳,还劝我主动放低身架,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不但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的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烦,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铺路,逢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铺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难关,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铺路搭桥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会很累人,自己捡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铺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依旧身陷绝境,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低头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那就是我们在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的时候,都会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缓缓道:“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你对你娘亲的保护,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顾璨说,顾璨,你做的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早给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

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

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接下来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道:“那是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嘛?”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

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陈平安问道:“你呢?”

顾璨说道:“你说过,讲理和不讲理,其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讲理的代价,我懂了,你说讲理的代价,我也想试试看。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亲离开书简湖就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很久。

顾璨双手笼袖,陈平安也双手笼袖,一起望着那座废墟。

此后顾璨返回春庭府,关于与陈平安的新约定,与娘亲一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些安慰她的言语。

而陈平安则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见不着苏高山的面,见一位驻守此城的随军修士,还是分量足够的。

结果进了戒备森严的范氏府邸后,见着了那位年轻修士,两人都面面相觑。

关翳然。

陈平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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