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夜,淡淡风,溶溶月。
那个气质温和的青衫男子笑着自称姓陈。
好像整座国师府的轮廓都跟着柔和起来。
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说是她的师父。
容鱼没说什么,径直进了大门,好像直接将他们晾在大门口。
自认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发笃定,这位姓陈的儒雅男子,是国师府的门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资格在此看守国师府的大门,说得通。
之后那个姓陈的门房,便带着他们进了大门,绕过一座漂亮至极的琉璃照壁,又进了一座大门,又绕过一座影壁,这才进了国师府的一进院落,有棵梧桐树,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银子。他们没有继续去往二进院,而是转入左手边的一道门,一处别有天地的静谧花园,小桥流水,点缀以雅致的亭台楼阁,荷叶亭亭的水池里边,偶尔有游鱼摆尾击水的动静。
一路上,都是东拉西扯十分随意的闲聊,比如他问那些少年为何会说读书没有用,仔细说说看,比如他就觉得读书是有用的,越不是读书种子,越不是富贵出身,越觉得读书是一条出路,只说国师府这边接近半数的官员,就是来自地方州县的贫寒弟子,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余半数,他们刚念书那会儿,都觉得将来能够考个秀才、举人就算光耀门楣。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老成持重的鱼把头洪涛,一直在察言观色,老人都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少年们。
国师府果然藏龙卧虎,只说一个门房,便能如此健谈,神思敏捷,当个县令,绰绰有余。
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大人,敢问国师何时召见我们?”
三位少年也是回过神,是啊,国师人呢?
陈平安望向那个矮小少年,笑问道:“马步海,听说你想学拳,将来是要开武馆、镖局的,找不找得着师父?暂时没有合适人选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练家子,跟他拜师学艺,将来出师了再谈前程。”
洪涛心中了然,是也是也,宰相门房三品官,若是此人愿意举荐,步海这小子跟谁拜师都不成问题吧。
马步海试探性说道:“我想要与那郑钱郑宗师拜师,成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板着脸说道:“她可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你确定我帮忙说话,就能成?”
裴钱
马步海悻悻然,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帮我与那四海武馆递个话,我和丁皓与那位魏馆主拜师好了,江湖传闻,他在陪都洛京那边,曾经与郑宗师切磋过,有香火情,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见着郑宗师。”
洪涛却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问道:“都说赶日不如撞日,何必舍近求远,不如步海就与陈大人拜师好了。陈大人,意下如何?不说亲传,收步海为不记名弟子也行啊,就当是江湖相逢即是缘,顺便抬一手?”
陈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凑巧,我已经有了关门弟子,何况马步海学武的资质差了点,还没有好到让我破例的地步。”
洪涛哑然,真够不客气的。不愧是国师府混饭吃的,就一个字,傲。
马步海非但不恼,反而欣赏这家伙的说话直爽,江湖人嘛,说话不要学官场弯来绕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进,咱们仨就跟魏馆主投师了。”
他们兄弟三个,这辈子总要共患难同富贵。至于洪把头,他们仨帮忙养老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笑望向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说?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钱无奈道:“我明天就带他们去找魏历。”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要是实在不愿意,就让郭竹酒代劳。”
裴钱摇头道:“师父,还是我登门好了,也想跟魏历好好聊几句。”
那厮脸皮不薄,当年在陪都战事的间隙,与她问拳,几拳就倒,赚了不少江湖名望,这也就罢了,坑了她一笔医药费也不去谈,你魏历到了京城开了武馆,将那钱袋子供奉起来,每天大清早走桩之前,上香算怎么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进,这会儿还在想念和担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马步海有些纳闷,这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竟敢对魏馆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说道:“陈大人,我想要进春山书院读书,可以吗?”
陈平安笑问道:“为了当‘真的官’?”
丁皓实诚道:“很想。”
陈平安问道:“当了官之后呢?”
丁皓说道:“当大官。”
陈平安微笑道:“当官总要有个诉求吧,比如为了赚钱,为了权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谱浓墨重彩一笔,名字载入地方县志。”
丁皓说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骊王朝最聪明的人,他们都是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听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明显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说道:“那就多努力,有了个理想,总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胡进呢?有没有想法?是跟马步海去武馆拜师,还是和丁皓去书院求学?”
胡进壮着胆子说道:“陈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
丁皓心中万分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好友的冒失提问,也不计较今夜他们会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洪涛却是着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与那位青衫长褂的男人笑道:“陈大人,胡进明儿就去武馆,会去武馆的。”
胡进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强颜欢笑道:“陈大人,我明儿就跟着丁皓去武馆拜师学艺。”
说到这里,高大少年抱拳说道:“在此谢过!”
希望以后到了江湖,还能与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陈平安说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带着他们走回一进院落那边,容鱼从抄手游廊那边走过来,轻声道:“陈先生就别送了,由我来送客。”
陈平安点头,“好。”
裴钱和容鱼将他们送出国师府,再返回这边。
裴钱笑道:“师父,好像丁皓已经猜出你就是国师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鱼默默记在心里。
裴钱解释道:“师父,我可没有看他们的心相。”
见师父笑着不说话的样子,裴钱着急说道:“真的!”
容鱼有些惊讶,国师在裴钱这边,管的这么严?裴钱心中,师道威严如此重?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小时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错,年纪小,犯了错,除了认错,事上的错,还不是当师父的来改,对不对?”
裴钱赧颜。
陈平安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学,学得也好,道理都从耳边去了心里。那么就该换成裴钱管一管世道的闲事和错事了。”
裴钱此刻终于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气。
陈平安微笑道:“小毛驴,金叶子,都准备好了,这座江湖在等裴钱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国师府没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两个朋友说了自己的猜测。
裴钱那个叫陈平安的师父,就是大骊国师。临了国师府侍女容鱼的那句“她来送客”,就是关键,至于她那个“陈先生”的说法,是障眼法罢了。
而裴钱,就是那个享誉一洲的武学宗师“郑钱”。
陈平安说道:“闯荡江湖之前,记得跟沉义前辈多请教,多切磋。”
裴钱点点头。
容鱼笑问道:“如果丁皓隐藏想法,国师会怎么看待这个少年?”
陈平安说道:“也就止步于‘聪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骊王朝毁于聪明人,避免一味的聪明机巧随意玩弄、欺辱、打杀了醇厚善良。这几个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错。容鱼,国师府这边,多留心。”
容鱼很清楚,明天国师就会分别接见两拨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聪明人。他们……有福了。
宋云间依旧站在桃树下,数着桃花的朵数,乐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着月光皎然,在二进院落那边对弈。
厨娘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门口,询问他们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间屋子,始终泛着微黄的光亮,灯下看书,看样子会通宵达旦。
竹素炼气完毕,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着那幅庭院天井内的蛮荒形势图。
容鱼问道:“国师,我该怎么答复陛下那边?”
原来国师府专门开辟出了一座百宝阁,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层建筑。
先前陈平安让容鱼列了份单子给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储藏这些宝物。
结果三院法主来了这么一出,陈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济私”。
不过陛下的说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经让人着手解决此事,就没有让他们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鱼说道:“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修道之人,天材地宝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只要能够帮助国师提升道力,大骊那几座用来存放各类法宝、灵器的密库,又不是户部的财库,就算掏空了都无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那就都搬过来好了。”
“裴钱,喊上曹晴朗,你们现在就跟着容鱼去密库挑选宝物。”
“再带上余时务,许娇切他们一起。还有于磬。准许他们各自挑选一件名单之外的宝物。”
闹哄哄,发财去了。于磬本想拒绝,只是容鱼何等心智、话术,三言两语,就轻松说服了这位放弃重归樱桃青衣一脉的厨娘。
唯独林守一,不太合适取宝。
陈平安就代替学生曹晴朗落座,与林守一手谈。
本来棋局是均势,结果陈平安落子如飞,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势越来越有利于陈平安,当林守一再次从竹制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沉思。
陈平安笑呵呵道:“林玉璞,终于晓得谁才是臭棋篓子了?”
只有观棋不语的讲究,又没有规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说话,轮到自己手谈,攻心为上。
林守一犹犹豫豫落子在棋盘,疑惑道:“涨棋这么多?你怎么做到的?”
陈平安拈起一颗白子,一本正经说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实则是本来天赋就好,又有日积月累的长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们这些臭棋篓子没了手谈的兴趣。”
等到陈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认输,默默看着棋局,陈平安的棋力确实远远高过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问道:“如今下得过崔东山了?”
陈平安立即破功,“那还不行,还得下让子棋。”
林守一敏锐发现陈平安近期好像变了个人。分水岭,便是那场天地通。
陈平安聚音成线密语道:“先前的陈平安当然还是陈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颠倒,所以之前的陈平安,因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绪都被安排得妥当,事功至极,我的所有想法,说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师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遗忘掉的,被拘押起来的人性之我,却都得乖乖受着,就像……一只笼中雀。”
陈平安伸手轻轻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结束,再次主次颠倒,人性转为做主,那些被压制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时出现了洪水决堤和潮水倒灌的情况。”
这等心境何其凶险?林守一听得背脊发凉,问道:“你这都没有道心崩溃?”
陈平安笑道:“刚好去犹夷峰,喝刘羡阳跟赊月的喜酒。这天又是五月五,等于解开了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之一,当然特别开心,人嘛,只要开其心,就不会钻牛角尖。”
“接下来跟古巫问拳,打得也叫一个痛快。”
“尤其是之后跟曹慈去海上问拳,更是酣畅淋漓,置身于远离陆地的海天之间,心境就跟着开阔起来了。”
“当然还有今夜的闲聊,也是一种必需的‘散心’。修身养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观主才会说我终于懂得一点‘养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听到这里,才不去怀疑陈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静实则疯了。
他笑道:“那几个少年,好像跟当年家乡的刘陈顾挺像的。”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他们可以怀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点点头,深以为然,沉默片刻,问道:“我们再下一局?”
陈平安已经开始收拾棋子,啧啧道:“学我跟曹慈问拳,连输才过瘾?”
林守一突然问道:“心结之一已经解开,有无之二,之三?”
陈平安说道:“当然。”
林守一问道:“比如?又会在何时动手?”
陈平安调侃道:“林玉璞就别分心了,专心科举,好好考你的进士,得个金榜题名,在林叔叔那边就可以少挨几句怪话了。”
林守一黑着脸,捧着两只棋罐回去屋子。
陈平安独自散步到隔壁的二进院子,看着那幅浩然与蛮荒两军对垒的山河形势图。
比如,重返战场,大斩蛮荒。
又比如,之后的问剑白玉京。
竹素凭栏而立,同样在这边看地图,因为是私剑,在蛮荒腹地滞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补上了一些山水。她刚想要说话,却发现隐官已经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制的,甚至不是白景画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迹,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很快竹素就知道隐官的行踪了。
这条中轴线上的三个院落,一进院落是浩然形势图,二进院落是蛮荒地图,三进院落是宝瓶洲山川图。
隐官现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对很近的宝瓶洲披云山。
只因为最后边那座院内铺设在天井的“地图”之上,其实披云山不算特别显眼,但是此时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能够直接导致一洲地图出现异样,可以想象披云山那边的动静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岳的美誉和尊称。
只因为第一进院落那边,如有“细微”的擂鼓响声。
竹素移步转去那边,投向地图的视线快速游曳,第三山何在?那将是今夜隐官临时起意一场远游的目的地。
片刻之后,竹素惊讶转头,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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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一轮皓彩明月,道观门口,手捧铁锏的那尊“门神”,古鹤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边悬挂匾额。
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已经跟随雅相姚清去了人间,古鹤便觉得本就冷清的道场愈发寂寥。
老观主后退几步,双手负后,抬头瞧着匾额,问道:“怎么样?”
在道观当了好多年烧火童子的荀兰陵,识趣附和一句,“好字,极有气力,能与天地合。”
古鹤疑惑道:“观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气傲,资历和道力都摆在那里,既然肯出门请人书写匾额,对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须投缘的强十四了?
老观主说道:“就是那个你觉得与贫道是一路人的年轻剑修,陈平安。”
古鹤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将来外出游历,见着那姓陈的就会主动绕道,避其锋芒,结果到头来还得每天瞪着?
荀兰陵恨不得将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落地话,给捡起来嚼回肚子去。
老观主说道:“荀兰陵,你悄悄走趟人间,以本命秘法护着王原箓,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灾厄。”
荀兰陵显然有些不乐意。
老观主说道:“王原箓若是死在外边,你就也不用回道观继续烧火炼丹,只管逍遥自在,在某州开山立派,当你的开山祖师。记得不要画蛇添足,在祖师堂或是密室高悬一幅贫道的挂像,抑或是竖立一块写有贫道道号的神主,不可泄露你与观道观的半点渊源,否则贫道就多跑一趟,亲自清理门户。”
荀兰陵顿时道心惶惶,神色凄凉,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里不合师尊心意了,才会惹来这般严厉的责罚。”
老观主淡然说道:“不知人道不可见仙道,不谙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观内烧火多年,依旧差了许多火候,留在贫道身边,每天只会装模作样翻看道书秘籍,不会有半点长进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兰陵伤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纠缠师尊半点,返回屋舍打点好包裹细软便去人间劳碌。
老观主叮嘱一番,“在为王原箓护道之外,你平时在人间游历,只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历练红尘,至多动用一件法宝品秩的本命物,若敢违例,古鹤便会找你,届时你就晓得自己已经被逐出道观了。”
言语之际,老观主一挥麈尾,将个包裹从观内丢到烧火童子脚边。
荀兰陵顺势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个响头,拜别师尊。
道童起身之后,将那包裹挎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见师尊竟然已经径直跨过门槛,进了道观,道童心中悲恸,只得收拾好情绪,在心中与那高大背影说了一句师尊保重身体、弟子出门远游去了,道童转过头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脸,御风离开一轮明月,去往岁除宫。
古鹤唏嘘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却听见碧霄洞主在丹房门口那边,与自己怒喝一句,“愣着作甚?”
古鹤如坠云雾,我给道场当护山供奉也好,给道观担任门神也罢,不杵在原地,难不成学那城隍庙的日夜游神乱逛么?
老观主只好与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骂一句,“呆货,还不滚去给荀兰陵当那暗中的护道人。”
古鹤心中大喜,他本就觉得亏欠荀道友太多,为他的此世此身护道一场,也该是题中之义。
古鹤立即掐道诀,敛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随荀兰陵,蓦的心惊,道身与道心一并深陷泥泞似的,竟是动弹不得,又听见碧霄洞主语气不善“嗯”的一声,古鹤立即醒悟过来,转过身去,与自家观主规规矩矩稽首别过,果不其然,如此一来,道法运转便无碍了。
再听得碧霄洞主言语嘱咐一番,“到了陆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否则天不收你,贫道也会收你!但是也要切记一个道理,日后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长眼的,就帮他开开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缩!”
古鹤听得眉开眼笑,高高兴兴领了这道法旨,隐匿行踪,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门”的道童。
不管道龄如何悠久,烧火童子荀兰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处云海停步,大哭起来。
古鹤躲在云海边缘,心有戚戚然。古鹤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现身。
先前在两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与三院法主斗法之际。
就有一个老道士主动在岁除宫地界现身,与那江畔高耸入云的鹳雀楼遥遥心声一句,“贫道张脚,道号黄天。求见吴宫主,有一事相商。”
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势,就去了西方佛国。
重新见到了已经动乱不已的家乡天下,青冥十四州,只剩下三个州还保持中立,暂时没有搅和到白玉京与岁除宫的对峙,老道士虽然晓得正是自己趁势而起的机会所在,却也心情郁郁。
张脚看那头顶的异象,捻须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晓得闰月峰那边会偏向谁?”
其实担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这一幕。
那是两位伪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没有半点花俏可言。
张脚转头望向白玉京那边,终于已经显露“真容”,是一座道祖亲自抓土堆积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万年以来,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看似空悬,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时至今日,五城十二楼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陆沉的南华城,由于两位掌教因为各自原因,暂时都不在道场,导致两城未能与玉京山“接壤”,其余三城十二楼,此刻都已经身在山中。
从玉京山之巅的掌教余斗这边,到姚清法相这边,出现了一条跨越半座天下的壮观“虹桥”。
余斗身披羽衣,手持长剑,一条剑光直逼岁除宫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观姚清法相手持一杆长枪,枪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荡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现出鲜红颜色的兵家洪流,与那余斗的剑光针锋相对。
剑光和兵戈气撞击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条长虹。
每时每刻,双方都在消磨道行。只看两截长虹的长度,显然是余斗那边绝对占优。
但是青冥十余州的陆地之上,但凡是硝烟四起有,便会有一缕缕青烟,主动融入姚清那道兵法显化而生的,袅袅上升的缕缕青烟当中,偶有星星点点的金色、银色,想来就是当地山水神灵、道官修士的纷纷陨落了。
剑光挂空,有那惊天动地,镇压整座天下的气概。
长枪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张脚毕竟刚刚来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继续演算下去,毕竟一旦惹来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恶,张脚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数,甚至是某种立竿见影的道法反扑,毕竟姚清是伪十五,已经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雏形。
再者如果自己这一手探究,导致姚清分心,岂不是帮了白玉京余那帮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道官。
张脚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靠自己本事跻身的十四境,何必走这条让自己全无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敛思绪,虽然自己是结盟而来,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如临大敌。
只因为吴霜降亲自来。道士张脚也不敢说这位吴宫主就一定会答应自己。
修道路上,后生可畏。
毕竟吴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场共斩,需知他的两位盟友,一个是好像要在蛮荒立教称祖的郑居中,一个是单凭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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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刚刚改姓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头的道场建筑,几座旧有祠庙,都已经变成浩然数国将帅的议事场地。
这支兵马在战场推进太快,显得有些贪功冒进,孤军深入了。
虽说本就存在着诱敌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来他们过于势如破竹,再者蛮荒大妖联手用上了类似打开归墟通道的大神通,蛮荒共主斐然让几头新王座调动了,两军对垒,兵力对比,蛮荒数量暴涨,战场的形势变化出人意料。
蛮荒军帐那边的战术极为粗暴,毕其功于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这支兵马,之后再被浩然反包围,留在战场无法撤出的蛮荒妖族,全部战死就是了。故而蛮荒就是要不计战损,不计后果,只需要一场能够鼓舞士气的“大胜”。
浩然这边,主力就是澄观王朝的三十万精锐骑军,剩余七十万,正在大后方稳步靠拢,按照约定期限,后边的主力兵马,还有三天赶到此地。即便那拨随军的大修士,动用神通,再让各类渡船加速,到达此地,也只能缩短到两天的光阴,否则就要真要变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顶,一个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看着山外的战场,蛮荒妖族已经吹响了大举进攻的号角。
哪怕与相隔数百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攒蚁,如蝗群。战场两端,已经亮起了无数的术法,各自砸向对方,与此同时,各有大阵庇护大军阵型。相较于浩然这边的齐整有序,妖族那边就显得无比蛮横,只说数千架投石车,投掷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迁徙至此的各类淫祠,有那数百具白骨骷髅搅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运炼化、凝聚而成的一团“水潭”,落地即会炸开,如百千箭矢轰然散开。
山顶观战的青年身边,除了数国主帅,贴身的随军扈从,还有两位身披甲胄的武将,就在那男子身边,他们除了分别是武学宗师和大修士,他们更是戎马生涯战功赫赫、擅长打“呆仗”的带兵主将。
青年男子说道:“以术法相互剥削大阵过后,你们至少需要率军凿穿大阵两次。”
一位主将眼神炙热,笑道:“两次显现不出我们澄观铁骑的厉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铁骑凿阵过后,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点点头,说道:“去吧。”
两位主将直接翻过围栏,迅速御风去了山脚的大阵,都没有跟青年男子说任何豪气言语,抑或是离别的话。
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观王朝的主人,皇帝黄莽。
山顶有位其他王朝的国师,老人劝说道:“陛下,你再不离开这处‘死地’,接下来天时地理皆有变化,就会很难离开了。”
一位中土文庙派遣到这边的年轻儒生说道:“黄莽,你赶紧离开,否则蛮荒真要大胜一场了。不要意气用事逞英雄,连累那些慷慨战死之人。战场上,不止有你们澄观铁骑。”
黄莽笑问道:“那你呢?”
太平岁月里,儒家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红的超然存在。
乱世当中,君子战死的比例之高,简直惊人,数量几乎与贤人头衔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贤人,两者数量可是相当悬殊的。
年轻君子说道:“诱敌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当然要留在这边。”
黄莽点点头,“那我这就撤离,赶去后方大军,希望能够还能见到你。”
年轻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谢过!也与你诚心赔罪了,澄观朝野上下,定会骂我……”
黄莽抱拳还礼,“放心,我们澄观王朝从不骂真正的英雄,只会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时。
一袭青衫长褂,男人头别玉簪,脚上一双布鞋。他突兀现身,此刻站在栏杆之上,迎风而立,两袖鼓荡,猎猎作响。
他站在那里,就像这支浩然边军的一杆大纛。
皇帝黄莽和年轻君子他们,只见他缓缓卷起袖子,淡然一句,“谁都不用撤离,我来替你们作第一场凿阵好了。”
陈平安目视前方,伸出手臂,将山巅某位武将一杆长枪驾驭在手,微笑道:“长枪暂借我一用。”
战场除了术法的相互轰砸,山脚这边的浩然大军依旧寂静无声,反倒是蛮荒妖族大军那边,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停滞,继而是巨大的混乱,最终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好像都在传一个说法,当然夹杂着各类谩骂……隐官?隐官!
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的一道难关,宝瓶洲也是。而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恰好来自宝瓶洲。
百万敌军呼君名,这本该只是演义小说里边的传奇事迹。
在随时随地都有头颅滚落的惨烈战场,竟然真的也出现了。
陈平安斜挑长枪,盯着远处那头住持这场战事的蛮荒大妖,嚯,荣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间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卷起枪花,极高处的云海随之搅碎,更是将那蛮荒一整轮的投石悉数挑飞。
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高高一跃,隐官下山,去了战场中央。
却不是两军对峙的中央地带,而是直接落在了蛮荒大军的中间。
年轻隐官就像无声言语一句,不好意思,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