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山沉默不语,救自己。秦川以前也说让他先救了自己再去救人。
他们说的也许都是对的,是眼下的最优选择。
毕竟金谷殿今日不找宋家的茬,明日可以后日一样可以。找不到宋钟源可能还是宋家的别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反正总是有一天宋家就注定要倒霉的,和沈离山出不出手相救没有多大关系。
一块巨石落到宋家的头上是注定的,今日还是明日,一次砸碎几颗脑袋都和沈离山没有关系,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情有任何改变。
而且以沈离山目前的状况,一个半残拖着两个病号,实在不能奢望有什么战斗力能够将人拯救出来。
除了心里生出许多同情些许不忍,还要责备自己生出许多折磨自己的愧疚和无能为力,他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当初他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离山仙尊,若是那个无量门还在,若是当时的修仙世界……
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顾清恪说得都对,但是他眼眸之下没有半分波澜,冰封面具之下是否也是一颗冰封的心?沈离山不知道自己曾经对这个少年有过什么期望,曾经在青云门为难师弟的时候挺身而出的人现在心中消失了热,只剩下了冷吗?
他觉得有点莫名地失望。
人心难测。
沈离山连自己的都搞不明白也就不想要搞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了。
十一年,不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日子过得是流水还是深渊,沈离山不清楚。
那些什么东西让顾清恪比自己想象中要成熟多了,至少在面对取舍的时候。
“你说得对。但是眼下我不想要想这些了。”沈离山有的时候承认对方的观点或是沉默的时候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解释和劝说,两个观点不同的人没有必要谁说服谁。退一步海阔天空,两厢清净,毕竟自己也确实有很重要的事。
顾清恪不知道转瞬之间沈离山为什么就好像想通了些,又像是疏远了些。手指明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昨晚甚至还在同一床榻之上。现在就像是之间隔了一个山海,竟然连伸手都办不到。
“最近几天宋公子又收拾了一间房出来,你也能走动了,就不用我时时照看。你就先在这边房间养伤,我今晚就到那边歇着了。”
顾清恪不知道话头在哪里拐了弯竟然说到了这件事情上来。
落在天井里的天光从门口照进来,看不清沈离山脸上的表情,就像照不明他说要抛弃自己的那句话。
冥冥之中总有一双不明白的手,还是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拨回两条不相交的路上。
顾清恪咬紧了后槽牙,多年前的那一幕像是一片无际的云影滚滚而来笼罩四野。风雨惊雷不过须臾就要到。
“沈道长,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就在前面我带你去。”宋星辰雀跃的声音突然出现,身后一对侍女捧着些器具走在身后。
沈离山挂上的笑容像暴雨之中破云出的一洞阳光,照得潮湿冰冷了无生机的地方也迸发出一些生机。
从来不敢设想傲娇冰冷的沈仙尊对着小姑娘也有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当初在崤山的时候,即便是对着玉蝴蝶那个机灵傲娇的绝色闺秀也不曾露出半分好颜色。
翻滚汹涌的情绪让顾清恪脸上表情更少,僵硬地跟前来的宋星辰打招呼。
“毕诩,你现在伤好的这么快,我三哥说都是他的药好。我看还是道长照料得好,真是辛苦了。原本是想要给你另外收拾一间房出来,但是道长说你是伤员不方便挪动,便说要自己挪到那间房间去了。”
顾清恪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道长思虑周到,救了我的命还为我考虑这么多。”
突然变得礼貌周到的顾清恪说起话来就可怕,有点熟悉的阴寒从脚底下窜上来,沈离山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顾清恪,顾清恪,到底哪一个是真的你?
今天沈离山挪开的那一眼,让顾清恪难以入眠。
他在害怕。沈离山在害怕顾清恪。
顾清恪不知他凄苦,不知他在这里曾经见过什么遇到过什么,顾清恪只知道自己的心被千万把冰刀割伤了口子。
月亮的影子爬到桌边,又慢慢爬到床边。顾清恪睁着眼睛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在慢慢流失掉,空虚一寸一寸占据不多的领土。
沈离山的呼吸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拂过。那时候他没有梦,一切都显得很安详。
阿喵的呼噜声都显得聒噪。
顾清恪摸着自己的心口,它毫无波澜,甚至一潭死水。
就和很久没有沈离山的日子一样。
在西山之巅的时候,心魔说话颠三倒四,一年之中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休眠沉睡修补自己的。
顾清恪有时候觉得自己心中生出一股气无处发泄,拿着一把剑在石头上一直砍一直砍,直到虎口撕裂。那便换一只手。
他不知道那就是要发疯了。他抓一只天上飞过的雪鹰过来唠嗑。不久又换一只雪兔。
他说话,不停地说话。他不说自己的故事也不说自己的心情,只是给它们讲虎豹豺狼的故事,讲关于崤山上的恶人,关于茶山居里的小人。
他觉得自己讲得不好,所以雪鹰不懂雪兔也茫然。他就一遍一遍地讲。
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会很多关于情感的词汇,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做寂寞。
很多年之后,在西山之巅的后山有座山崖,底下尽是雪鹰和雪兔的森森白骨。
那以后,西山之巅渐渐成了雪鹰和雪兔的禁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顾清恪控制不住自己脑中的困兽,它叫嚣着呼喊着要撞碎牢笼。
“小子!我来救你了!”一双紫瞳染上了血色,如幽府地狱传来的索命之呼排山倒海摧毁顾清恪所有的意识。
顾清恪没法挣扎,在心魔猖狂的笑声之中浮沉漂流。
月色重影,似河流灌入顾清恪的心脏,他睁着一双眼睛模糊了自己的焦点。
似乎有一个飘忽的人影踩着人心踢踏着血肉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血色莲花步步绽放,颠倒众生模糊善恶。
一张绝美的脸俯身在顾清恪脸上吹气如兰,指尖虚幻地拂过他的发间,一点一点游走在他的颊边。
他变了,变了脸也变了手段。他的脸几乎狰狞扭曲,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顾清恪置于死地。
顾清恪猛地睁开眼睛,不由自主深吸了几口气,呛得几乎不能自已。
是梦,是梦,是梦而已。
他环顾四周月色还在,桌椅还在,窗户开着,一指树影落在地上。
是了,就是它。
“别安慰自己,不是它。确实是我。”心魔的声音温柔地生在他的耳畔。
顾清恪不想承认即便沈离山就在自己身边,自己还是会生出心魔。如果这一切和他无关,难道自己天生就该是一个走了魔道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