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随楚岩汐出了法海寺,她以为外面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却没想到法海寺处于森林公园之中,出了寺庙依然古木参天,听到身后暮鼓声声,宋佳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八百年前。楚岩汐沉『迷』在前尘往事中,一时忘记要创个幻境回到宋佳所居的城市。他顺阶而下,看上去从从容容,但宋佳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她索『性』站定了脚步,咬唇看着他的背影。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楚岩汐这是将她忘记了。
楚岩汐没有注意身后的动向,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八百多年前的过去。
三皇子出来寻找他的那几日,宫中已发生宫变,宁王黄袍加身终成皇帝,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谨侍卫将他及众多皇兄皇弟囚禁天牢中时,他恨过谨侍卫没有半点兄弟情谊,可一旦自己成为皇帝,他的做法如出一辙,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皇族兄弟再次成为阶下囚。
处于不同的地位,思维方式原来是那么不同。
宁王没有半丝怜悯,以前一直与他交好的几位兄弟也没有得到一点特赦,他深知要保住皇位,就需狠心。
谨侍卫因三皇子的斡旋未将皇族子弟屠杀,宁王刚出天牢时庆幸,也异常感激三皇子忍辱负重所做的一切,而现在却认为这是谨侍卫的一个大错,他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若不为了稳定朝中大臣,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就想下道诏书赐他的兄弟们死。在一位心腹的授意下,他打算一步一步来,武帝出殡时先命几位有实力的兄弟殉葬。儿子难舍父亲愿一同赴死,说给天下人听,天下人只会赞扬这几位皇子的忠孝,不会指责宁王的绝情。
三皇子叛国出逃,已全国通缉,三皇子一家大小几十人全部押解刑场问斩,而皇子府中其他人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榜文贴满进出城的所有关卡。
世事变化无常,三皇子被困桃止山不过几日,万事变更,一切恍若隔世。
在关口见到榜文的三皇子虽极力掩饰,可是悲痛在眼底泛滥成灾。出来寻找楚岩汐之前,他已做好最坏打算,那夜离家之时与家人就似诀别。家事、国事,他必须做一项选择。他以为自己或许会找不到楚岩汐,又或许无法说服他复出,他没有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唯独神荼布在山中的『迷』阵耽误了他太多的时间。
冷眼旁观的楚岩汐已将他的伤痛尽收眼底,他缓声道:“不要担心,未抓到你,他们暂时安全。”
三皇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听了楚岩汐这句话,心神略冷静后即明白其中道理。以宁王的『性』格,他若要将三皇子一家满门抄斩,何需费这么大的手脚,更何况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刻,他更要快刀斩『乱』麻。宁王希望的是,三皇子能来劫法场,最好三皇子带着他的亲兵一起来,坐实谋反的罪名。宁王真正要杀的,是有勇有谋的三皇子,他的家人们不过是道诱饵。
更何况,三皇子身上带着皇帝玉玺。
“楚岩汐!”宋佳实在忍受不了被遗忘的滋味,她跺足呼叫。
听到她的声音,楚岩汐转过身来,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看着她,处变不惊的眼中亦有一丝『迷』惘。宋佳在洒落阳光的山中小径上与他对视,阳光从他身后映照,在他周身镀上金光。逆光,宋佳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可是这样看上去的他凛然就似天神。
不,他本就是天神,无论他回不回复尊者法身。
楚岩汐,只是莲一一的楚岩汐,对于其他任何人,他都是不可侵犯的神龙尊者。
宋佳忽然明白,虽只是十几米的距离,却是永远也跨不过的天涧鸿沟。
她无法抑制地流了泪。
莲一一并不爱哭,可是再见楚岩汐时她的眼泪却如雨滚落。
月华门下神荼极其尴尬,忍不住开口道:“莲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年多来我可未亏待你,每天亲自给你端茶喂『药』,嘘寒问暖。”
莲一一被他说得脸红,她抹干泪微笑道:“我只是太高兴,喜极而泣,鬼帝难道不懂?”
神荼道:“开心就笑,伤心就哭,麻烦你们直白一点。我懂,我怕殿下不懂,以为我欺负了你要找我麻烦。”
一直未开言的楚岩汐唇角闪过一丝笑意,他说:“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神荼听到这么不客气的逐客令,居然还能笑出来,他拱手道别,莲一一来不及同他道声谢,他已经隐身离开。
楚岩汐将三支燃香熄灭,用白绢布包好收入怀中。
晚风习习,夏虫唧鸣,楚岩汐带着莲一一走出十几丈,才见到一队立在原地待命的贴身侍卫,他们显然很惊诧新帝身边骤然出现一位女子。不过他们也听过太多有关于这位新帝的传说,知道他通神役鬼,可是这位女子却是从月华门而来,多少让他们心惊胆战。毕竟,月华门也称鬼门,而这时,正是午夜阴气最重之时。
他们不约而同地偷看着地上。在影影绰绰的宫灯映照下,莲一一明显有影子,让他们舒了一口气。
莲一一很新奇地看着宫中高大的宫殿,月『色』中,这些建筑更显巍峨。她已从鬼帝那里得知楚岩汐是当今皇帝,但她以前困在婆陀山,后来在桃止山养伤,她见过的最气派的地方就是里正大人那幢青砖白墙的大院,她无法想象皇宫是什么样子。
因为看得太专注,她几次撞到楚岩汐身上。
楚岩汐扶住她的肩,道:“你刚才讲喜极而泣,是因为看到这些高楼而喜?”
“哪有?”莲一一赶快申明,“我是见到你高兴嘛,鬼帝真说对了,你果然不懂。”
楚岩汐低下头看着她,道:“你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仔细看过我。”
听到他这句略带委屈的话,莲一一“扑哧”笑出声:“还用仔细看吗?你长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记得。”
“哪天我要是长得不再是这个样子,你能认识我吗?”
这话充满怪诞,莲一一却未在意,答道:“无论你长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你,我都会认出来。”
楚岩汐保持着扶着她肩头的姿势默默地望着她,好似还想再说什么,却又作罢。他放开手将身边一扇门推开,屋内虽点了一排蜡烛,但因房子太空旷高大,这么多蜡烛的光芒都似被黑暗吞没。
有几位侍寝的宫女过来给她领路,莲一一看着立在门口的楚岩汐,有些不太情愿与他分开。楚岩汐那夜随三皇子返回皇宫,将她暂留桃止山养伤,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但此时是半夜,她又不好要他留下,想了想还是跟在宫女后面离去。
楚岩汐并未出去,他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重幔后即转身去了内殿的书房。
他虽任新帝,却未搬离太子殿。
他初时甚至不肯登基,只想以监国太子的身份治理国事,三皇子及重臣们再三申明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民心不定,他才答应继承皇位。
坐在书案前,他低头继续批阅神荼来之前就在审阅的奏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起,细雨淅沥,正是一夜最寒的时候。寝殿里隐约传来莲一一的咳嗽声,楚岩汐抬起头,看到烛光下一位近侍的剪影,“霍铮!”一个他刻意避免的名字脱口而出。
那位近侍听到他的声音但未听清内容,他转身跪下道:“请问帝君有何吩咐?”
楚岩汐看着这位近侍,心情坏透了。
他将朱砂笔扔入笔洗即起了身。宫中寝殿无数,他却不愿意莲一一离得太远,他将正殿让给了莲一一,本想去偏殿就寝,可又临时改变主意。
莲一一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几位宫女着急地低声细语商量要不要去请太医,另有两位宫女努力想喂她喝水,可她咳得昏天黑地,哪停得下来喝水?暗淡灯光中无人注意到楚岩汐到了身前,待发现已太晚,她们赶快俯首行礼,楚岩汐抬手禁止,示意她们退下,顺手接过一位宫女手中的茶杯。
莲一一咳得浑身是汗,满脸涨红。她感觉有人从身后将她搂住,初时以为是宫女她也不在意,可是那双手却大胆,圈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收到怀里,背上感受到的胸膛冰凉却结实。她吃了一惊,经久不停地咳嗽被这一吓居然停住,一只修长的手适时递过一杯茶。
茶水中不知放了什么『药』草,入喉清凉,那种凉意直达肺经,她感觉好多了。
莲一一只穿了一件薄纱亵衣,被楚岩汐这样亲密地抱着让她难为情,他的手明明冰冷,可被他触碰着的地方却似着了火,她将茶杯递还给他,口里道谢。以为他会起身放回茶杯,他却没有动。
她只好去掰他的手,想脱离他的怀抱:“这么晚,你还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