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腿山上的白雪融化了些,午后的阳光堪比一床金灿灿的丝绵被,柔柔的紧裹着晾晒太阳、闭目休憩的蚊姑娘。
一帘悠竹丛依旧蓊蓊郁郁,它们极耐寒冷,招摇的在蚊姑娘身后摆动,细长的落叶偶尔刮过,将黏在竹枝间的虫网戳出一个破口。
石洞也沐浴在暖阳里,山间雪水潺潺,极似悦耳的铜铃的敲击声。有不甘寂寞的水渍从石洞顶端滑落,‘滴答’流淌的‘音符’将洞口的泥土冲击出密集的小凹槽,氤氲水汽里是珍珠乱散的水帘,也把山洞内流淌出一片波光粼粼。
小梅子在山洞内认真看那本《文心雕龙》,他的蚊先生有规定,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把书背光。
他身上的衣裳被蚊姑娘改造过,总的来说,只是把衣服剪短了而已。没有任何针口缝合的痕迹,更没有属于少年衣物的童稚。
这身衣服别说美感了,就连最基本的得体都没有瞧见。
小梅子的袖口被绞的一会儿锯齿波、一会儿正弦波,他肩窄小,原先多出来的衣服宽度,被这位蚊姑娘用几圈布条缠住了。布条从小梅子胸口一直绑到腰部,留下脖颈处蜿蜒皱褶、九曲十八弯的大领子任寒风璀璨。
为了照顾好小梅子的脖子,避免他冻着,蚊姑娘煞费苦心的剪了一条毛裤腿,绑在小梅子的脖子上充当围巾。
小梅子像是被扎在麻袋里、脖子上还套了根上吊绳的布娃娃,可见蚊姑娘其用心之深,人神共弃也、不、是人神共泣也!
小梅子还是很开心的,至少他的蚊先生还是很关心他的,没有不管他的死活。
“蚊蚊,我都背完了,你可以检查一下!”小梅子冲出‘水帘洞’,小手高高举着那本《文心雕龙》,满脸的兴奋像是堆出来似的,一溜烟的跑到蚊姑娘躺着的椅子边上。
蚊姑娘被小小少年扰了美梦,她的美眸先是张开一线,她的眼睛暂时没有看到东西,倒是耳朵听到了‘蚊蚊’两个字。这两个字,一下子把她吓得彻底醒了!
“不准叫蚊蚊!你再敢叫我就揍你了!只能叫我先生,或蚊先生!”
蚊姑娘拍了一下小梅子的脑瓜子以示惩戒,等她拍完对方脑壳,才想起来,自己是有戒尺的,她刚才干嘛不拿戒尺打呢?手打的多轻柔啊!
“你刚才在说什么?什么背完了?”蚊姑娘刚才听到‘背完’这两个字,她猜,肯定不是把《文心雕龙》背完了,一定不是!
小梅子嘟着小嘴,很显然,不让他喊‘蚊蚊’,很让他受伤!
“嗯,这本书我已经全部会背了,先生可以检查!”小梅子记得,早上的时候他的蚊先生还说可以叫‘蚊蚊’的,到了中午,全变卦了!
他沮丧着脸,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往小蚊子面前一放,他手中的那本《文心雕龙》映入蚊姑娘的眼帘。
这回蚊姑娘傻眼了,她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把书接过来。等把书放进手里,才想起来,这本书她也会背,根本不需要看课文。
想当初,她背这本书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个小崽子才半天功夫不到,就全会背了?她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信!
“咱们约定过,错一个字、漏一个字,竹板打一下,你不会反悔吧!”
对于打手心这件事,小蚊子是很热情高涨的,尤其对方还是梅先生,那个不可一世的梅先生啊!而且,这小孩子肯定不可能一字不错,白白送来的打人机会不能浪费,这次,她一定要使用戒尺!
“错一字、漏一字,请先生任意责罚!”小梅子顶着阳光、仰着小脸朝蚊姑娘瞅啊瞅,瞅到他的蚊先生不耐烦了,他才抢在小蚊子开口前快速道:“若我一字未错,全篇背完,还请先生允许我喊先生‘蚊蚊’!”
蚊姑娘目瞪狗呆,为啥这个毛都没全的小娃娃如此热衷‘蚊蚊’这个称呼?他是魔鬼吗?
她刚想严厉的拒绝他,却又被这颗小梅子抢了先:“先生不说话,我就当先生你答应了!”
接下来,小梅子忙不迭的背诵起书来,一点时间空隙都不给蚊姑娘留下。
《文心雕龙》一共十卷,共五十篇,小梅子把全篇背完时,已是临近未时。他的嗓音虽然稚嫩,却平仄有韵、缓急分明,一时间,叫蚊姑娘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小梅子舔舔嘴唇,他在期望蚊先生发现她渴了,他背了这么久的书,口干舌燥的紧。
蚊姑娘一直没有动静,她先是从震撼里回过神来,接着在想,这小子是不是作弊了?当他否定‘作弊’这个答案时,又继续想,难道真要让他喊我‘蚊蚊’?
一想到‘蚊蚊’,她的汗毛全部揭竿而起了!
“不准舔嘴唇,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准想,想也有罪!”小蚊子傻里傻气的拿眼睛瞪小梅子,说出一串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而小梅子看到蚊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也情不自禁的把眼睛张的更大些,他觉得这样会叫蚊先生明白他的诉求。
可惜,蚊姑娘在看到对方眼睛变大后,她不甘落后,也开始努力的继续扩展眼皮的上下高度,完成了‘眼如铜铃’的壮举!
这两人没事干一直比赛谁的眼睛更大,从夕阳西下一直比到夜幕降临,他们俩儿眼睛又酸又涩、仔细感应还有针扎般的痛感。
小蚊子拼死都不肯认输,没办法,小小的男娃娃只好低下了头,两只小手一伸,抱住了蚊姑娘的脖子。
小梅子轻轻磨蹭蚊姑娘的腮帮子,小手柔柔的拍在她的后背上,小声地安抚道:“蚊蚊赢了,蚊蚊眼睛最大,蚊蚊最聪明,蚊蚊我饿了!”
也许是那双小手的安抚起了作用,也许是小梅子的主动认输讨得了小蚊子的欢心,这个姑娘在听到对方喊她‘蚊蚊’时竟然没有爆发。小梅子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蚊先生,发现她正陷在思考当中。
蚊姑娘把小梅子刚才说的话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点!
“这么说,你认输喽!认输的人要被打手心,快!乖乖把小手伸出来!”
有手心可以打,谁还在乎‘蚊蚊’这个称呼?很明显,小蚊子对打小梅子手心有变态般的执着。她总想在梅先生曾经欺负她的过往里,找到一条记忆的平衡线,以至于那颗久久委屈的心,重新恢复成对梅先生高山流水般人格的仰望。
而当小梅子把小手放到她的眼前时,她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了,那双小手略微发红,冻凝的空气又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就连小梅子那张精雕玉琢的小脸也染了层透明的风霜。
小蚊子把戒尺攥的紧紧地,最后也只是稳稳地放到小梅子的手掌心里,哀怨着道:“帮我拿进去,我去烤山芋,我肚子也饿了!”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令小梅子喜笑颜开,他的鬓角被山风刮的凌乱,一双眼睛却极亮,比那满天的繁星还要亮。
小梅子对待蚊姑娘的态度,有种近乎偏执的讨好。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每当他望向那个傻里傻气的姑娘时,他的眼睛总是移不开目光。
他浑身都在燃烧,他想要黏着她,想在她怀里撒泼打滚,想戳一戳她那圆鼓鼓的腮帮子,想拉着她的手、趴在她的背上、刮一刮她的小耳朵!
《文心雕龙》里有一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小梅子想在后头补一句:思人则归心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