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
这座城市与王安石渊源颇深。
景佑四年时,王安石父亲王益任江宁通判,携十七岁的王安石到此城居住。
两年后王益病逝。
而后王安石与兄长安仁,安道一起进入江宁府学,学习举业。三年后,王安石中进士,踏入仕途。
江宁城外的茶寮里,王安石随便想一想便是无数往事印入眼帘。
“老爷,章建公的船已是到了。”
王安石点点头,一艘普通小舟缓缓地停靠在岸,一点也不惹眼。
一位看去如三十多岁的男子,缓缓下船,左右随从不过数人,丝毫没有那等前呼后拥的排场。
王安石看着对方徐徐走向了茶寮。
章越也是心情颇为异样,他与王安石恩怨多年,此番致仕之后,第一个最想见的也是王安石。
他所以路过江宁给王安石去了一封信,相见一面。
对于王安石愿不愿见自己,他没有把握,当年吕惠卿起复时,也曾想见王安石一面,结果不得。
但这次王安石却同意了。
虽说他早听苏轼说过,王安石早已不是当初的王安石了。现在船到一处芦苇荡处,章越换了小舟抵达岸边。
远处是稻田,他听一旁随人说王安石不远处等候自己,当即让左右停舟登岸。
到了岸边,不久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前来参拜,章越看对方有些眼熟,想起来正是王安石亲随。
对方对章越磕头道:“果真是建国公。”
章越点点头仔细辨认道:“你是王曲吧!”
对方激动地道:“建公竟还记得小人。”
章越笑道:“怎不记得。”
“老爷就在茶寮歇息,近来老爷腿脚不便,不能迎接。”
章越道了声不敢当,他径直往茶寮走出,三步并作两步。他远远地看到茶寮旁系着一头青驴。
不久看见一位老者在随人搀扶下出现在茶寮门口,章越见到对方心情一动,忍不住上前数步道:“章越见过丞相!”
章越施礼一如当年。
王安石则脚步有些不利索,走了几步停下道:“建公啊!”
“是!”
虽说心底有了准备,但见王安石老成这个样子,章越还是大吃一惊,他觉得不过七八年没见,王安石再如何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王安石徐徐道:“建公风采依旧,我却是老多喽。”
章越亲自搀扶着王安石,让他缓缓坐下然后道:“岁月不饶人,当初年少多不解丞相所为,今身在枢府五年,方才知道丞相当年的不易。”
王安石道:“我已不做丞相多年,建公还是叫我介甫吧!”
“当初一直这么叫着,那我还是称荆公吧!”
二人坐下太多太多的话不知从何提及。
王安石道:“这些年小婿多承建公照拂,老夫感激不尽。”
别以为章越和王安石面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见面就掐的样子,其实王安石曾托章越照顾过蔡卞。
章越当然答允了。他一开始费心栽培蔡卞的目的,就是不能让这条线断了,自己必须通过蔡卞来牵着王安石。
毕竟自己原先更好看蔡京。
不过没料到章越走之前,却托付了蔡卞。
章越道:“荆公言重了,余出身寒门担不起太多人情,但举托元度的事乃心甘情愿所为。”
王安石赞许道:“建公不拿小婿当外人,足见你的胸襟。”
旋即王安石又问道:“建公,这一次真退否?”
章越听了心底一凛,王安石前脚感谢过你,后脚就出言讥讽。
章越面上不动声色,从容反问道:“那么荆公,熙宁七年亦是真退否?”
熙宁七年是王安石因郑侠案第一次罢相。
章越王安石闻言相视一笑,这才坐下没多久,他就忍不住与章越掐了起来,而章越则怼了回去。
面对章越的问题,王安石抚须回了一句:“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这一句诗是章越最喜欢王安石的一首诗。
章越听了这句猛然触动心思,眼角有了些许泪光,伸手握了握王安石满是青筋的手。
还有什么好斗的。
章越已是从宰相之位上致仕,而王安石都已是行将入土的人了。
大家还是算了,算了。
……
章越当即与王安石从茶寮里启程返乡。
王安石坐着驴,章越则是步行在旁,随从都是跟在身后。
章越和王安石闲聊道。
“荆公,何为利?”
“一是土地,一个是钱。”
“只要长期与这二者打交道的,都能日拱一卒的成长,前者是兵马,后者是商贾。”
“之前荆公来书问我,何为‘玄之又玄’的生产力,其实都是附着在这二者的身上。”
“所谓名实相照。任何理念都要附在实物的身上,通过持续不断的正反馈,驱使他进步。”
“切不可关起门来做学问。”
王安石道:“度之,老夫近来拜读你的书及看过去的书信,着实有所领悟,否则也不会让小婿入你的门墙之下。”
“可是这么多年,我仍是参悟不透你的意思。”
“你说既是道理,便是恒于一,若有变化的理,何尝是理。”
章越道:“丞相,理并不是一,自然科学的理和社会科学的理,完全是两回事!”
王安石听了章越之言,露出大惑不解之色,什么是自然科学,什么是社会科学。
章越见此失笑道:“这个道理,我等执政时,在制定任何政策都要有一定宽松的余地。”
“要从模糊走向具体。”
“老人家常与人说,话不要说得太满,要给人留余地。一个意思。”
“所谓取法乎上,得之其中嘛。”
王安石摇头。
章越道:“打个比方,党项自平夏城大败后,精锐丧尽,凉州城失后,连丝绸之路的利益都已失去。”
“本来党项是行将就木了,必亡之举。但其国主李秉常却大胆迁都,并大胆启用寒门豪强,不论是出身汉人,回鹘的官员都与党项官员一视同仁,政治比以往梁氏兄妹当政时清明不知多少。”
王安石问道:“这是因祸得福的道理?还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章越道:“丞相,并不是一个理。”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们都错了。”
王安石露出疑惑的神色,这时候看着路边有一群士子正坐在一旁树荫下聊天。
王安石对章越道:“我们去听一听吧!”
章越道:“好。”
二人听了片刻,这些士子正在盛谈文史,数人起身争论,都是词辩纷然。章越王安石听了有趣索性在旁坐下,但见那帮人兀自高谈阔论,完全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存在。
又过了一会,众人才注意到二人,发觉王安石听得认真。见对方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也没有在意,倒是对章越多看了几眼。
其中一人扭头问道:“你也读过书吗?”
章越王安石听了都是笑了,王安石唯唯道:“确读过一些。”
众士子听了都笑了,觉得王安石在说大话。
又过了片刻后,士子们从经义文章聊过国家大事上时,王安石与章越都觉得听不下去,转身欲走。
一人士子好奇地拦住了王安石,章越问道:“方才我们谈论诗词文章时,为何你们听得如此入神,但问及国家大事时,却面露不屑,难道我们哪里说得不对吗?”
王安石闻言笑道:“不是不对,只是我想起了丙吉为宰相时,路见一群人斗殴时不闻不问驱车而过。但看见一头牛步履蹒跚不停喘气时,却命随吏问之。”
“旁人不解,问孔子当年听马厩失火了,只问是否伤人,不问马的损失,为何宰相不问人而问牛呢?”
“丙吉说宰相不亲小事,斗殴的事是京兆尹要处理的,但牛则不同,如今是春天还不太热,牛喘息如此,说明天气不正常,有大旱的危险。”
“所以我才要问之,提前未雨绸缪。”
章越道:“正是谈论诗书文章可以观风,知民教,而政论则不是普通百姓当议论的事。”
这群士子们听了很不服气问道:“好大的口气,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王安石闻言道:“安石姓王!”
众士子闻言当即惶恐,纷纷向王安石施礼。
章越不由笑出了声,果真装逼是人的刚需,竟然连大佬也是热衷于此。
众士子见章越大笑,纷纷看向了他。
章越敛去笑容,则道:“寒门章越!”
众士子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