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田简之语,田耕大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当即把田简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又听田耕道:“鲜虞王身边有八大金刚,个个都是武林豪强,其他宫卫不说,单说天天围在正宫娘娘身边转的大力士宋爽,一出手便能拧断你一只小胳膊!你一个弱小女子,拿什么去行刺鲜虞王!”
田获狠狠的瞪了田耕一眼,急忙宽慰田简道:“行行,怎么不行?姑娘,我看此事,非你莫属,所谓以柔克刚!”
田简将小红伞向前一倒,护住了自己的脸,又不吭声了。
田耕急于看到田简的脸,猛地走上前来,一把夺过田简的小红伞,忽然发现衣内,一根红线隐隐的吊着什么,他抓住红绳,顺势往外一拉,那个金光闪闪的保命小金锁,立刻显现出来。
田耕眯着双眼,翻着锁面看了又看,只见锁身背面,铸着个小小的田字,当即吃惊不小。
他将小金锁掖了回去,一把夺过田获手中的马鞭,把小红伞交到了对方手里,退到了一边。
田获向前凑了两步,举着小红伞说道:“你叫田简,是吧?你是燕人,对吧?你来自燕下都,对吧?你是田氏部落大将军田雷之女,是吧?
昔日,你爹带兵守关、常年镇守鸿之塞,是吧?你知道我俩打此路过,是吧,可你消息从何而来?怎么来的?姑娘,请你告诉老夫!”
田简道:“是府上管家狄洪让我来这里等你俩的,他在你俩下榻的客栈,打听到你俩路经三汲乡的消息,这不,我就来了嘛!”
“噢,你爹、田雷将军战死了,战死在抱犊山一个小山坳里了,你是想替燕人军和你爹报仇,是吧,你想搭车进宫复仇,我看,此事有点大,我俩老休合计合计行吧。”
田简大声道:“我还想拜师呢!”
田耕一听,愤愤然道:“我俩老休,不收女徒!”
田获却弯着腰说道:“拜师?那好、那好!姑娘别急,在这儿安生等老休一会儿,我跟那个老倔头,到马车边,去说几句悄悄话,放心!我一定能帮你说服他!”
说完,将小红伞递到了田简手上。
两人向车边走去。
田简冲着田耕的背影,不满的说道:“好凶呀,哼!”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稍时,只见田获走了过来,说道:“走吧,上车,老夫决计收你为徒!”
田耕紧跟其后,神情不安的说道:“你收则收,我可不收!
自打大徒弟田营战死后,老夫就没收到弟子,更何况此女子了!田获!我看你非惹出麻烦来不可!
你敢纵子行凶,我就敢在公子顷面前,告你个老东西!当场揭穿!到时候,看你们师徒,怎么收场!”
田简一听,转怒为笑,一收小红伞,连忙跑了上去,冲着田获说道:“师父,小女子田简,这向有礼了!”
田获见田简又要下跪,急忙伸手相拦,道:“免礼、免礼!姑娘,往后跟老夫学医吧,也好混碗饭吃!”
“不!”田简断然道,“师父,我要跟你学轻清功,听说你曾教过公孙弘!”
田获一翘小胡子道:“还有小申子呢!好好,还有马上功夫!”
田简掩面而笑,转身跑到田耕面前道:“师父,人家还想让你教我兵法呢,听说你是个儒家大师,谈吐不俗。”
田耕未理田简,气呼呼上车去了。
田简跟了过去。
只见车斗内,放着一个绣面青花圆木墩,牢牢的镶嵌在车斗中央,七八块厚重的羊皮,分置两边,车斗前面,堆着两个青色缎面小包裹,包皮面上绣着一朵朵亮眼的小蓝花,每个包裹的捆口处,都横插着一把带鞘的利剑,一些随身衣物,零乱的堆放在车上,车斗尾处,放着两个麻袋,有个麻袋开了口子,一些干草药包,掉在了车内,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
这时,忽听一道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原来是韩老万。
只见他骑在毛驴背上,不停的摇晃着身子,悠然自得的吟诵道:
待我了无牵挂
四海漂泊为家
看看洛阳雪松
赏赏朝歌野花
走走西北沙漠
种种太行桑麻
河畔捉捉鱼虾
落脚王城脚下
酒后说说疯话
笑笑秦人斜塔
就此峰回路转
再回三汲乡下
说说人情世故
品品家乡花茶
此生心愿己了
生老病死由它
自此老死乎矣
我看埋哪算哪
何不随风入沙
看这二位老休
见我还有何话
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噫!我已具鸡黍兮,请君至我家
框中有野物兮,案上有酒器
瓮中有鲜肉兮,一猎二三头
俱己齐备兮,迎客出村口
走过田梗小路兮
前来会老友
忽见路边有惊马,
老夫受了一身惊吓
伞下姑娘属谁家?
如此人面胜桃花!
吟唱到这里,韩老万冲着田简喊道:“喂!田简姑娘,端端生得好啊!”
田获见了,扯开嗓门说道:“你孙子呢,韩老万?怎不出廓相迎老夫?”
“在家剁鹿骨头肉呢,不然,你俩老休吃什么!”
田耕沉沉说道:“今世相见,下辈子不一定遇见喽!”
韩老万道:“感恩于天,感恩于地,相见于人,二位老休,田简姑娘,请三位前往舍下一叙!”
田获道:“走吧,田简,徒儿上车!”
韩老万吃惊道:“徒儿?这么快,就收徒儿了?唉!我家孙孙,何时收呀,田老蔫?我等兄弟中,数你坏水最多!
“我坏?”
“是呀,上次进村来,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田耕早就收我孙孙韩木墩为徒了!倘若是,老夫哪里还有这会儿隐忧!”
田获听了,没再说话。
韩老万翻身下了毛驴,牵着绳子,背手站在路边,向前扬着脑袋,对田耕道:“田老头,你个老匹夫!这回即便想收,也不用你收了!告诉你,老夫孙儿,就要投军去了!
将来,当上了大将军,看你老脸往哪搁!我问你,这会儿,心中有愧乎?”
田耕端坐在车斗之内,抚了抚膝上衣服,见已抚平,方道:“韩老万,公子顷求老夫收其子为徒,公子窟也再三当面相求,老夫都没答应收,何况你家孙孙呢!并非老休不肯收,实乃处于无奈!”
韩老万佯怒道:“住口!老匹夫!我不跟你说了,我跟田简姑娘有话!”
说完,冲着田简说道:“姑娘,此生有缘,下辈子就不一定见了,要不是这俩老家伙赶车进村,恐怕自此就擦肩而过了,憾事一桩呀!
怎么,还记不记得昨夜老夫说过的话,要不你考虑考虑?”
“不!”田简坐在车上,扭头看着韩老万,含笑道:“擦肩便擦肩,遇见便遇见,这都是天命!老人家,小女哪有心思与你说这些客套话,原谅一些吧!”
“那好,田获、老东西!还有你,田耕!老夫今有一言相赠,咱仨,谁先去了那边,谁就先在阎王爷生死簿上留个言,划个押,就说,我等兄弟,下一辈子,还要再会三汲乡!”
田耕呵呵笑道:“老夫来世何其远,谁又愿与你,在此有约生死呐!”
田获牵了马车,挥着鞭子,也道:“今生有缘今生见,莫要看太远!说什么生,道什么死呀,这都有何用处?这人世上,还有那么多的磕磕绊绊,那么多的情缘未了,走什么走,往哪里走?
我看,谁也不要总想着去那边,活久则要活久见!
惜缘!要惜缘,惜就惜今世之缘!韩老万,你看,我这不是新收了个女徒弟嘛,这就是今世之缘!”
韩老万道:“羡慕!羡慕得很呐!田获贤弟,我看你这身子骨,好得很啊!”
“壮实!这把老骨头,还硬得很呐!”
韩老万笑道:“那就寻个机会,续上一房吧!啊?说不定还能为你生个孙男弟女呢!你呢?田耕老休,你怎么看?”
田耕道:“老夫早就与田获有言在先,谁也不再续了!这么多年,我俩老休,相伴至今,一路作伴,不也挺好?”
“真就这样,孤老一生了?田获?”韩老万问。
田获整理着马口笼子,道:“人这一生,寿数有限,我看,都该珍惜流年!你呀,也别想贪吃贪占!”
“田获!”韩老万道:“你说实话,公孙弘娘,难道不美?这回,你要抓住机会!人家好歹也落了这么多年的寡!也是个有贤德的女人,等你来娶呢!
上回,你俩走后,人家还跑到我家里来,专门提过你呢!那妇人夸你人好、心眼好,医术好!言外之意,你懂!
你看,来了!那妇人带他儿子,看你来了!
待会儿见了面,别死心眼!记得对人家话多点!别总闷着心思!喜欢就说喜欢!想到、也能做到,那才是好汉!”
田获朝着公孙弘母子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好!当着老夫新收徒儿的面,你竟说出这种话来,逼死老夫呀!啊?不说了,头前带路,快走!”
“走?有件大事还没办呐!你想走就走?老夫还不想走呐!田获,那副神州八保贴给我带来没有?”
田获压低了声音道:“带来了,走吧,就算老夫求你了,快点走!不然,就让那娘俩缠上喽!嘚驾!喔喔,嘚驾!”
田获将马车驱到了路上,呼地一下,跳上了车辕,挥鞭行走了起来。
韩老万只好跨上毛驴,两腿一夹,啪啪往驴屁股上拍了两下,跟在了车后。
“姑娘,这么冷的天,化雪日,为何随身带一把雨伞呀?”韩老万问。
“爷爷,为了防晒!”
“防晒?瞅你这姑娘,跟老夫就是不说实话!”韩老万打了个饱嗝,耷拉着脑袋说。
田简想着公孙弘想拜师的事,迫不及待的问田耕道:“四叔,你觉得公孙弘为人如何?”
田耕道:“老夫不想说!有事问你师父!”
田获劝道:“说吧,还是你说,孩子问你呐,不要妄自尊大,别忘了,我徒儿,也是你徒儿!”
田简想逗田耕开心,说道:“四叔,你总会几句诗经吧!”
“老夫不会!”田耕拧着脖子,一脸不满的说。
“你觉得五叔呢?他会不会?”
“不会!腹中只有几句药词之外,他会什么!老田头,有本事,对你徒儿说说你此生经历吧!”
田获挥着鞭子道:“谁说我不会!老夫就弄几句新词,相送身后村庶长阁下!”
“说吧,别吹大话,田老蔫,请讲!”田耕说。
“说呀,快说!”韩老万也紧跟车后,催促了起来。
田获道:“老夫不才,方才听村庶长大人,说了一通台词,老夫也来几句,你等听好喽!”
田获想了想,方道:“老夫来此人间一趟,不惧雨雪风霜,常年进山采药,走街又串巷,只为碎银几两,忍饥奔走他乡,挨饿时靠过墙,从事行伍后,吃过几天王家粮,相亲路上遇雪豹,差点去见老阎王。
及至岁长,入夜时分泪更长,梦中复见爹和娘。
懵懂少年时,上过树,爬过墙,掏过鸟窝,打过狼!
上屋揭过瓦,偷过燕人粮,青葱之年,茫荡山看过彼岸花,作征夫时,险些战死沙场!至今无悔从过军,还好争取当药王!
说到这里,田获呵呵笑了起来。
众人皆笑。
韩老万笑道:“田耕,这回轮到你了!你在孩子面前装傻!”
田耕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村庶长,你催什么,老夫野心比你大!你听好了!”
于是,田耕作词道:“老夫不才,生得人高马大,而又心宽体胖,平生无恨,偶有心慌,田获收下此徒,老夫深感不爽。
今日韩老万说到生死,老夫忽然慨之,想来,却不知命归何处!
想老夫少壮之时,本想纵横六合、踏平八荒,登尽三山五岳,游遍万里长江,可是事与愿违!远不是如此。
奈何人已老去,空叹岁月苦短,年轮不长,如今两鬓花白已如霜!年老矣,缺血少色已沧桑。
说到这里,田耕便没了下文。
田获道:“就这几句?说了个狗屁!你还空叹个甚!”
“还有呢!”田耕想了想,笑道:“老夫年轻时,时感囊中羞涩,婆娘也走得早,常念膝下无后人,又念无人相偎竹林赏月光!
人到中年之时,骊山松下听风雨,入夜时分,两眼茫茫也彷徨!
秃鹫山上,披衣抖衫,独自登顶,看斜阳!
如今无家无儿无存粮,跟随田获老药王,两脚一撩走四方!
但看路人时,老眼昏花,指错方向被骂娘。
去年,误入鲜虞,竞学南郭先生,大麻袋里,装过中山狼。
旧年事,常常忘,妻贤时思妻,昨夜梦中犹如是,忽见我儿仍在世,娘前哺乳笑嘻嘻。
众人听了,又是一路大笑。
田简嘻嘻笑了几声,却从二位老者口中,听出了苦涩的味道。
忽又听田耕说道:“说来,人都活到了这把年纪,还弄这些词藻,真是令人害臊!不过,田获,老夫还是想纠正你几句,有些话,你压根就没有说到!”
田获一扬鞭子道“快说!”
”也好,老夫糊涂话就再说几句!话说你这田老五,平常鬼点子不少,可是吟诗作赋,差强人意,饮酒作假,更是娘们兮兮!
田获,你应该这样对你徒儿讲:老夫和凡夫俗子们一样,来此人间一趟,本想光芒万丈,可惜生得窝囊,白天上山采药,夜里入户下乡,星夜间,药锤子弄得丁当响,老夫不忙,也得跟着忙!
忽见公孙弘跑了过来,远远的喊道:“师父!师父!收下我吧,我是公孙弘!”
田获听了,猛的一甩鞭子,连喊了两声:“驾!驾!”
田简见了,忽然一阵心酸。
回头望去,只见公孙弘跑了几步后,愣在了原地。
公孙弘母亲,也紧走了几步,跟在儿子身后,停下了脚步。
远远的,只听公孙弘说道:“娘!看样子,骊山二老这回又是,决计不收我为徒了!”
田简听了,突然起身喊道:“公孙哥哥!上来,你也上来吧!”
“坐下!快坐下!”田耕猛的拉了田简一把,田简身子向后一倒,蹲坐了下来。
马车向村口驶去了。
车轮轱轱的驶进了村口。
田简双手扒着车帮,回身看着公孙母子的身影,默默的流下了眼泪。
寒风中,公孙弘望车肃立着,唯见田简的红色披风,迎风在飘。
直到众人消失在了村口尽头,方陪母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