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夏昀玥还是个病弱药罐子的时候,夏无怜带他去过一次神族天境,因此也就有幸见过这位不苟言笑的神族帝君。
当时的他不及百岁,现如今已经成年,他的模样变得叫帝君不敢认了,这本没什么奇怪的,但有一点——他的重生之体原原本本地再现了丹罽的容貌,凌霄不可能认不出来。
此外,夏昀玥还拥有丹罽的过往记忆,丹罽跟帝君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梳理清楚的,因此在面对凌霄时,他难免有些心绪起伏不定。
凌霄神色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白染,又转回头再次仔细端详夏昀玥,说道:“上次见到你还是二百多年前,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
夏昀玥朝凌霄又走近了几步,歪了歪脑袋,意味深长道:“是啊,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悠悠长日,几度春秋。”
凌霄眉眼微沉,定定地跟眼前的青年对峙,也不知道为何,有种暗流涌动的危机感。
白染在一旁看似从容自若,但藏在广袖里的手正不安定地拨动着珠链。
“东禅仙君可一切安好?”凌霄问道。
夏昀玥笑道:“除了眼睛,其他一切都好,多谢帝君挂念。姑姑她也时常念叨您呢,说帝君您虽然整天板着张脸,像个木头人,却弹得一手动人心弦的好琴……”
凌霄:“………”
白染听到些大不敬的言语,呵斥夏昀玥道:“昀玥,休得无礼。”
夏昀玥无辜地朝白染眨巴了几下眼睛,随后继续对凌霄道:
“我听姑姑说,帝君之琴技,可谓是苍苍梧桐木、泠泠弦上音。料峭苍灵醉渔唱晚,月夜中秋高山流水,潇潇九重平沙落雁,腊月小年广陵止息……不知冬月的生辰宴上,帝君能否将四季弦音奏个遍?好让姑姑重温一遍寒桐风华,也让小辈我大饱耳福?”
所谓“寒桐”,是一把七弦琴,也是凌霄的武器。
凌霄微扬嘴角,说道:“昀玥的这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甜了?”
夏昀玥咧嘴笑道:“师父教的。”
白染:“………”
凌霄哑然失笑,又道:“听说你要送我武器?”
夏昀玥脸上的笑容僵了须臾,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初。
他正要接话,谁知凤奕焓在一旁无心插嘴道:
“师兄,我刚还跟帝君说起你铸器天赋异禀呢,还有你要送给帝君的生辰礼,那把剑可真漂亮,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也铸造一把剑啊,我也想修习剑术。”
此言一出,除发言人之外的三个人之间,顿时掀起了几重杂乱相向的无形风浪。
“你怎么知道我要送帝君武器……”夏昀玥看向凤奕焓,神色微变。
“你干嘛还藏着掖着,我都听师父说了。”凤奕焓道。
白染心里叫苦不迭,忙对凤奕焓道:“奕焓啊,你先回孤鸣洞去吧。”
“啊?为什么?怎么突然赶我走?”凤奕焓不明所以,懵懂地看向白染。
“屋后的花圃该除草了,师父昨日交代你的,忘了吗?”夏昀玥冷森森地冒出来了一句,还瞪了凤奕焓一眼。
凤奕焓听到夏昀玥的话,又看到他甩过来的眼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夏昀玥这么凶干嘛......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怎么不知道师父还交代过他要给屋后的花圃除草呢?而且夏昀玥昨天根本就不在雪域,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他正要反驳,谁知一旁白染道:“奕焓,快去除草。”
凤奕焓:“???”
不是......是他失忆了吗?还是他精神错乱了?师父跟师兄怎么合起伙来赶他走?
不过少年终究是害怕师父的盱衡厉色,于是朝夏昀玥撅了噘嘴,然后灰溜溜地朝孤鸣洞去了。
凤奕焓的背影消失在了梧桐林的横斜枝杈间,余下的三人相视沉默了一会儿后,夏昀玥先开了口。
“我记得帝君有一把剑。”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白染的。
白染装木头人装累了,终于轻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清了清嗓子道:“帝君那把风霜剑太丑了,换个好看的吧。”
凌霄闻言哭笑不得,别有深意道:“本君平日里也不怎么用剑,不过既然是出自昀玥之手,那可就却之不恭了。”
白染掀起了耷拉的眼皮,看向夏昀玥,徐徐开口道:“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昀玥出师近十年之久,铸器之能登峰造极,不负盛名,此剑定不会叫帝君失望。”
夏昀玥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心口隐痛感弥漫开来。
将青冥剑的剑魂打回灵体原型,并将青冥剑以他的名义送给神族,这件事是先前他跟白染、夏无怜三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虽心有准备,他当初甚至想当然地觉得自己能够淡然接受跟青冥双双消散于天地间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毕竟他从无边雪中苏醒之后,就知道了自己命不久矣。
而他跟青冥结下的铭文契约将两人的生死绑在了一起,并且他是决定生死的那个关键因素,如果他死了,那么青冥剑魂也定然活不了。
他觉得与其跟青冥继续纠缠,苦等死亡降临,倒不如提前跟青冥解除契约,在他死之前给青冥剑这件镇魔之器安顿好去处,也就是趁着神族帝君生辰宴的契机,将其送还神族。
此外,他还要平定魔域四方之乱,阻止七孚谷分裂枯涸之势,确保一众魔人有休养生息之域,不至于祸乱天地。
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算是他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所能为天地苍生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然而,刚开始仅仅是魔域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展开,跟青冥解除契约的事,始终没有进展。
夏昀玥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对青冥痛下杀手的,因此他狠下心来试图逼青冥主动提出解约,可青冥即使被他折磨得精神错乱、再三妥协,却也不会真的跟他解约。
就在夏昀玥也渐渐心累麻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一夜,原本只攻击心神的邪煞病源突然毫无征兆地入侵了他的五脏六腑,他陷入了昏迷濒死,命悬一线。
可这本不该发生。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以为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了,可事实上,他只是昏迷了七日,随后就从昏迷中苏醒了。
当他拖着虚弱的躯体踏出匠心殿的那一刻,他空荡荡的内心被凄苦秋风灌得鼓鼓作响,他在匠心殿前的池塘边呆站了很久,终于理清楚了现实。
他没有死,他又活过来了,而且他身体里的邪煞毒瘤已经被拔去了,换句话说,他的病痊愈了,预计的死期被强行抹除了。
可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他昏迷的七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病怎么会就这样痊愈了?
另外……青冥呢?青冥在哪里?
他找遍了墨梅苑,找遍了落尘宫,可都不见青冥的人影,他甚至找不到青冥剑。
他发疯似的一遍遍地跟青冥传声,不停地呼唤,不停念咒召唤,但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剑回应他,他再也感受不到跟青冥彼此牵连的无形力量了。
他这才意识到他跟青冥之间的契约已经解除了,而青冥不见了。
当他顶着昏沉的脑袋再次返回墨梅苑,当他无意间透过妆台上的铜镜看到自己哭得红肿的双眼,以及脸上重重叠叠的泪痕时,他也终于意识到——
他高估了自己的无情,也低估了自己对青冥的爱。
……
夏昀玥深吸了一口气,问凌霄道:“帝君剑术如何?能驾驭得了我这把六域长剑之翘楚吗?”
白染听到这句大言不惭、大逆不道的质疑问话,真想一棒子敲在夏昀玥的脑门上。
凌霄倒是没说什么,只见他抬起了右手,手上逐渐显现出一把银光夺目的长剑——风霜。
风霜在凌霄的手中灵巧旋转了几圈,猝不及防地出鞘御飞至凌霄跟夏昀玥之间,剑体的冰寒灵流咄咄逼人、蓄势待发,夏昀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剑锋的凌然寒意。
“口说无凭,本君与你过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