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无光。
裴言醒了,按照时间来说现在应该算是早晨。
他捧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出神,他没有开灯,深海也不会有灯光或是什么,外面只是一片死寂死寂的黑,仿佛在地狱最低处幽深的沼泽,光也透不过来一丝。
但是他觉得这样的黑暗包裹着他,反而让他觉得具有更加安全感,或许是因为黑暗不会给他带来爱,但也不会背叛他。
他可以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
亚瑟却看得清楚,人鱼的眼睛很好,他躺在地铺上,隔着好似无边无际的黑暗看着他,从来都是深情温柔的眉目也一直留恋在裴言清俊的侧脸上。
裴言的侧脸很薄,但不是那种平的薄,而是一种……淡的薄。
他的五官是标准的东方人长相,算不上极其出挑,但却是一种温润如玉的精致和顺,可是从他那双好似什么都看不进去的眼睛里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一个和顺温和的好人。
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看起来好像的确要变成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了。
人鱼,通常是没有伴侣的。
亚瑟想。
尤其是他这样的白鳞种,白鳞种孤高又傲慢,他们臣服欲望,又蔑视欲望,或者说他们宣扬一种身与心分离的思想。
所以亚瑟其实……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伴侣。
他从前只觉得伴侣是一种人类社会才会有的东西,因为人鱼都是随遇而安的,雌性不比雄性弱小,反而雌性可以通过柔和美丽的外表造成更出其不意的伤害,她们对子女也不会有多大的眷恋,不像亚瑟的母亲那样反过来把孩子当食物就不错了,反正人鱼从小就是天生的猎手。
但是很多年前,等他踏足人类社会的时候,不,就算是他还没有踏足人类社会的时候,他藏在礁石的后面,看着往来的恋人情侣,耳鬓厮磨,在月光和海边你侬我侬,抵死缠绵。
亚瑟会觉得很有趣,他很好奇那种感觉,因为他从来不曾有过。
后来他上了岸,遇到过很多姑娘,有温柔开放的乡下女孩,头上扎着大大的草帽,栗色的短发里点缀着一朵郁金香,她看见他神色一亮,热切地拉着他去草垛后面,亲吻他,然后像蛇一样四肢柔软地缠绕在他的身上。
……就是后来的故事没有那么美妙,这个香艳的偶遇的结局就是亚瑟顺应着自己的胃口,把她吃掉了。
还有娇羞温婉的贵族少女,她站在高高的城堡上,夕阳在远方变成明亮又绚丽的红色,沙鸥在那里盘旋鸣叫,少女倾情的目光像海水里的月光一样动人,她急急地叫住他,羞涩地向他扔下她鬓边盈盈的粉秋棠。
甚至除了姑娘,也有柔情蜜意的清秀少年。
而无一例外,亚瑟都只把他们当作了食物。
不光是味道的差别,她们好似都是很美丽的东西,但是像一处他想收集的风景又或者是一道精美的菜肴,让他不会想要去深入了解。
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东西。
可是现在……现在啊。
亚瑟苦恼又甜蜜地看着床边年轻的男人,他的目光游离,挺直的背影让亚瑟想要触摸,想要拥抱,想要和那些恋人一样,在月光下纠缠缱绻,消磨灵魂。
他渴望他,这是多么让人害怕又多么让人甜蜜的想法。
亚瑟的嘴角是一条愉悦的弧度,过去的岁月悠长缓慢,又仿佛只是光阴转眼之间。
人的第一次恋情总是显得这样甜蜜和烦恼,人鱼也不例外啊。
“亚瑟……”裴言大概也知道他没有醒,忽然开口叫他。
“嗯?”
“你活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太阳吧。”
“嗯……这个啊,”亚瑟被他这么一问才忽然想到,和亚瑟悠长的生命来说,裴言的年龄还不到亚瑟的零头,“当然了啊。”
“太阳……”裴言迟疑地问道,“太阳是什么样子的?”
“你亲我一下就告诉你。”亚瑟没有一点犹豫地回答道。
“……”
“算了,”还不等裴言开口,亚瑟已经改变主意,飞快地追加了条件,“你让我上床就告诉你,宝贝儿,我现在不抱着你睡觉就觉得难受,昨晚我一直没睡好,伤口特别疼……”
“……我也不是没见过太阳。”裴言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又迷茫,“我见过很多……冰日前的图片,其实和现在区别也不是很大,人造日光又温暖又明亮,可是我就是知道,那是假的……”
“大概是我没有见过真的吧。”
“咦,宝贝儿,你想见太阳?”亚瑟显然没想到裴言会有这种想法,毕竟对于在深海生活惯了的人鱼来说,太阳并不重要。
“你要带我去么。”裴言失笑。
“你想去,我哪儿都带你去啊。”亚瑟也笑着,眉目在黑暗里说不出的温柔。
裴言知道亚瑟在说笑,这里是无尽的深海,他一个人类,又或者说是半人半人鱼血的怪物,一出去就会粉身碎骨不说,何况海面上……如今的海面上,是根本就上不去的。
通讯器里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大概是又害怕打扰到雇主们的好事,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就开口说话,反而插播了一段悠扬的音乐。
但是对于裴言的话……他倒是在第三区的乱葬岗经常听到这首歌。
“……难道他们觉得我在□□的时候听这种音乐会开心吗?”亚瑟脸色冷漠,睡了一晚地铺的他心情并不好。
“……可能总比忽然出声喊我们来的好吧。”裴言出乎意料地没有脸红,亚瑟有些惊奇,裴言今天看起来很疲倦,比平时看起来更……更加地游离于这个世界。
裴言接过边上的通讯器,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这次要比之前低沉一些,大概是因为目前他们还处在生死难测的地方,难免心情低落,但还是尽可能地维持着礼貌。
“早安两位雇主,在这里准备好了早餐,现在过来就餐吗?”
“早餐。”裴言转告着亚瑟,亚瑟躺在地上没有动,笑着说了一声“吃你就够了宝贝儿”。
裴言懒得搭理他,空腹喝了一杯咖啡其实有些难受,转身开灯就走了出去。
亚瑟继续背对着门坐在在地上,其实他也饿了,但是他也的确是对那些保质期不太新鲜的食物不感兴趣,他琢磨着要不要出去捕猎,那些小红蛇的味道那么好,就是凶悍了点……
可以出去试试,顺便看看这是哪儿,免得让宝贝儿着急了,还可以借此再耍几次流氓。
正想着开心,门又忽然开了,裴言开口道。
“你真的不起来吃些东西吗?”
得到喜爱对象的关心自然让亚瑟很高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
嗯,这股味道太熟悉了,亚瑟心头一跳。
然而还没有等他动作一支尖锐的针管已经从背后扎进了他的血脉里。
那针里的液体一注射进他的体内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焰,疼痛的火苗一下子卷到了他的心脏,然后通向他的大脑,于是他的神智就开始被尘封。
一个凌厉又熟稔的声音像一团雾似的出现在他的耳边。
“好久不见了……亚瑟。”
亚瑟最后的意识告诉自己,他已经是落入网中的鱼,所以他没有怎么抵抗,毕竟他向来不做徒劳功。
他只是悠悠地抬起了头,用已经糊涂的视线盯着面前的人。
光明明灭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混沌一片。
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谁。
那个有着鸢尾花色头发的女人,看不清面容,但是他的脑海里已经跳了出来,她一身战袍戎装,带着她从来都是无往不胜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向来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呢,亚瑟想。
“这次真是多靠了裴先生了……”
鸢尾花色发丝的女人温柔地笑着,笑声传到亚瑟的耳边变得无比模糊而刺耳。
他又将视线转到另外一边,雪翠色的眸子不再是深山一口清潭,暴戾的情绪将这口泉水搅浑发烫,变得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死火山口。
一片虚影里,他最后深深凝望着那个地方。
“裴——”
他挣扎着,可到底是还没说完,身体就已经不容控制地倒下,如同断电的机器人,再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