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微尘将君怀扶到床边,将人放了上去。
他转身走到同样晕过去、眉间紧皱的顾庭渊面前,拔起地上的苍梧。
苍梧剑感受到主人心中的不平静,发出阵阵嗡鸣。
叶微尘沉默地望着地上的人,脑海中零碎的信息终于汇聚到一起:
在灵康秘境时,那人说:他做了一件错事,无法再留在白玉京。
从灵康返回白玉京时,遇到沈枢言说师兄师姐在问道峰等他。
那人第一次主动提出离开他身边,要先一步返回问剑峰。
不是因为他想,而是因为他不想。
不是想先一步返回,而是不想遇到一个注定会亏欠的人。
叶微尘闭了闭眼,苍梧剑意笼罩,剑尖直指地上沉睡的人。
地上的顾庭渊突然喃喃了一句:“师尊……”
他脸上带着痛苦,声音颤抖又悲伤。
苍梧被反手收剑入鞘,叶微尘神色冰冷,他掌中燃起赤火,赤火飞快化作锁链缠绕在顾庭渊的身上。
他居高临下看着,回忆起刚刚在君怀身上感受到的诡异气息,又忆起共修浣神录时,顾庭渊识海内那股名为枷锁却又像是保护的力量。
半晌他神色凝重,眸光微动:
“我没有记忆。”
“所以我不信你。”
他淡淡道:“我也不信任何人。”
他只信自己,所以,一切因果,一切过去,都在恢复记忆后,以他掌中之剑,自行分说。
*
顾庭渊落入了识海中,那些过去被他下意识舍弃的记忆,此时化作最锋利的剑,剑剑穿心。
他想起自己明明是问剑峰的大师兄,却莫名被人说是魔族。
后来发现,他确实是魔族,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
他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门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将他关到刑罚之狱中。
狱中有最冰寒的水,彻骨的凉。
却凉不过他的心。
他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关他?
为什么师尊不听他的解释?
为什么师伯们不愿意听他一句反驳?
为什么?
他对自己说:再等等,师尊一定会来救他。
师尊一定会来。
时间过了好久,他被极寒之水折磨地凝不出灵力,紫府好似枯竭了般,每尝试一下就带来抽骨扒皮的疼痛。
他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人在说:
【就是今日了吧?】
【各大宗门已经聚集在白玉京……审判……是了,他不配做问剑峰的亲传。】
【那位明烛道君唯一的污点。】
【魔族……真恶心……】
真恶心。
他喃喃道。
有声音在耳边呢喃:为何不反抗?你现在是这沧灵大洲唯一的魔,整片魔渊都将为你所用。
我不是魔,我是问剑峰的大师兄。
他反驳。
那个声音冷笑:你就是魔!蠢货!你生来就是为了杀他的,你居然傻到爱……
那个声音弱了下去,他听不清楚了,便下意识摇头反驳:我不是魔。
他的身体太痛了,痛得无法支撑,一股强大的力量破开他的紫府,像是一把刀碾碎了所有的血肉。
把他作为人的躯壳一点一点挖去,蜕变成一个他不愿意成为的魔物。
力量在不断地攀升,陌生魔气笼罩在他身上,他听到耳边那个声音冷哼了一声。
身上的锁链尽数断了,身侧的极寒之水在魔气的侵蚀下枯竭。
他混乱中问着那个存在:你是什么东西?
那个声音说:我?我就是你,不,我才是你。
他浑浑噩噩闯进一个很多人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看他,都在责骂他,一个个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向他袭过来。
他想:我不能被他们抓住,我要去找师尊。
于是他出剑了。
等到血液溅到脸上,他才恍惚醒了过来。
他看到师伯斯离,像是断线的纸鸢从他面前坠落。
渊止星明在震动。
他看到师伯裴溯满脸愤怒,大乘修士的威压朝他压来。
他看到周围曾经的挚友,亲朋,满脸不可置信。
他看到自己满身,满手的血。
威压很痛,很痛,但他不能停。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你看看他们的嘴脸,你注定要回到魔渊的,杀了他们。
我不。
他摇头,压制着汹涌的魔气。
他不顾身后袭来的攻击,鲜血染红了后背,深可见骨。
他一路逃向问剑峰。
师尊,师尊还在那里。
那个声音冷哼:那就离开白玉京。
我不离开。他说。
等到了问剑峰山下的时候,昔日一脸崇拜的弟子们满脸愤怒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杀意。
他太痛了,恢复成魔族的痛,被人袭击的伤,误杀师伯的恨,还有故人的目光,都像利箭,把他射得千疮百孔。
望着那苍雪覆盖的问剑峰,他喃喃:师尊。
师尊,你听听我的解释啊。
有一道剑光自天边而来,带着他无比熟悉的剑意,划破寂灭的风。
他站在剑光下,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
得来惊破浮生梦。
顾庭渊从昏迷中醒来,他靠在身后的桌腿上,眼神凝滞。
身上是熟悉的赤火锁链,记忆中是那最后从问剑峰峰顶斩来的一剑。
冰冷的无情杀戮剑意,是最熟悉,也最伤人的剑意,如惊涛骇浪般毁去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旁边走来一个身影,同样脸色苍白的君怀看着他,手上提着一把普通的灵剑。
顾庭渊抬了抬眼,露出一个笑容:
“就拿这个杀我?连我的魔体都破不了。”
他咽下喉间的血,笑得更开心了:
“不如去和叶微尘借一下苍梧?”
君怀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愤怒染上了红,他眼眶微肿,满脸的恨意:
“顾庭渊,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啊?”
他丢开长剑扑到顾庭渊身上,狠狠拽着他的领口:
“我自认对得起你,把你当亲弟弟照顾,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为什么???”
顾庭渊敛去了笑意,冷冷看着他。
君怀浑身颤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
没事的,师尊还在,她还在白玉京。
还在等我回去。
半晌他红着眼眶抬起头:“化神修为的师叔怎么困得住魔主呢?”
“你来白玉京到底想做什么?”
他狠狠挥出一拳,却碰得自己的指骨碎裂。
顾庭渊抬起手掐着他的脖子,眼神森冷:“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魔主。”
他冷笑:“以我的修为,就算我杀了你,杀上白玉京,有谁能拦得住我?”
君怀满脸怒意夹杂着恨意,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师弟。
眼中雾气蒸腾,模糊了故人的面容。
他红着的眼眶落下一滴泪来,氤染衣襟:
“为什么啊?”
他声音哽咽:“当年你赢了试剑大会,你怎么和我说的?”
“你说,要成为明烛师叔最骄傲的弟子。”
“要成为白玉京剑道一脉中第二个天才,要让问剑峰万年不衰,所有人都要记得师叔……”
他颤着唇喃喃道:“你为什么要食言?”
“为什么?”
顾庭渊闭了闭眼,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他放下掐着君怀的脖子的手,声音带着几分怨、几分恨:
“你们当年直接定了我的罪,把我关在刑罚之狱,可曾听我一句为什么?”
他声音高了起来,终于问出了徘徊在心中多年的质问,神色间是掩盖不住的暴怒与怨:
“我那时又何曾做过对不起白玉京的事??”
君怀往后跌坐在地上,他愣愣看着这张因为恨意扭曲的脸,只感觉天大的荒谬,情绪压抑到极致他居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泪就滚落了下来。
他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他目光转动,像是僵硬的木偶,配着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几分像是从地狱里回来索魂的鬼怪:
“顾庭渊,白玉京上我照顾你几十年。”
他渐渐平静了下来,用一种死寂的表情看着面前人:
“第一次发现,你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