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是一方火炉,温暖的回忆虚至炉口,时时想起,时时暖心。
可轻轻一触,便散落下去,化做焦灰,尽是冰冷虚无。
关于柳家儿郎的记忆是她心头的一道伤疤,堆积着难消的淤血,胀得发疼,不敢触碰,却又无法忽视。
道不出,说不清,忘不了,放不下。
赵白衣看着她,声音格外温柔:“如若让他们看见现在的阿玉,他们一定又骄傲、又心疼。”
柳醉玉眼眶发涩,却努力瞪大眼睛把那股感觉压下去:“可我还没做到我该做的。”
赵白衣轻声问道:“所以,阿玉如今做的事情是他们期望的吗?”
柳醉玉抿唇不语,赵白衣静待片刻,才见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也许,不是。”
他们期望安宁,期望她和平,却绝不期望她走上这样一条路。
可她又忍不住觉得,其实父兄心底深处,是渴望着这条路的。
她克制着泛红的眼眶,道:“这是他们顾及我跟阿娘,顾及柳氏、阮氏两族上下,想做却不敢、不能做的事。”
“我知道的,从决定要走这条路开始,我就把两家全族老小推上了一条绝路——尚且不知前路,后路已然断绝。”
“我怕过,不,现在也是,有害怕的。我也纠结、悲伤、无奈、崩溃,可发泄完,想了一圈,到最后,我还是无路可走。”
“只有这条天险之路,却是我唯一绝不后悔的路。”
柳醉玉身体不可遏制地轻轻颤抖:
“我对不起阿爹、哥哥、族老,甚至两家所有人,是我这个当家之人拉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
她咬了咬牙,将泪眼藏在赵白衣肩后:“我不后悔。”
赵白衣沉默了片刻,将手放在了她的脑后,道:
“阿玉错了。”
“什么?”柳醉玉声音微哑,闻言疑惑地抬头。
赵白衣注视着她,认真地纠正道:“不是你推他们、拉他们,不是你强迫他们做出的选择。”
柳醉玉一愣,反驳道:“可我是家主……”
“所以你有责任,你需要因此承担最大的责任。”
赵白衣道:“但这不代表你有罪。”
他轻轻揽过她,手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肩:“阿玉。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把柳家和阮家的其他人想得太单纯了。”
柳醉玉一时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白衣耐心地道:
“我之所以说不是你对他们起到决定觉用,是因为,你只是给出了选择,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自己挑选的。也就是说,选择这条险路,是他们自己考量的结果,而不是完全因为你这个‘家主’的命令。”
柳醉玉垂下长睫,低声道:
“我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目的,他们是不满于柳家就此没落,所以像同其他世家一样,投身于某一位殿下的门下,以求得更好的未来。”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不清楚,我的目的,不仅仅是人的更替……”
还有,旧制的改换。
这是,绝对禁忌。
赵白衣摇头轻笑。
柳醉玉疑惑道:“为何发笑?”
“阿玉啊阿玉,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
赵白衣道:“你既然清楚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算盘入局,却还是满心负担,无非是觉得你的选择和目的大大增加了这条路上的危险。”
“换而言之,你觉得,颠覆旧制比争储更危险残酷,对吗?”
“是这样没错。”柳醉玉点点头,“若只是后者,便是一国朝堂更替,可若是前者,便绝非一国之事。”
“所以,我说你把人想得太好了。”
“我还是不明白。”
赵白衣道:“那我问你,自前朝权盛王朝分裂覆灭,大郢建国以来,四代帝王更替,情形如何?”
柳醉玉想了想,道:
“初代太祖与二代太宗是嫡长子继位,单说继位,朝中异动不大。但建国之初,四国战乱频繁,当时的大郢内外还是动荡的。”
“后面太宗子嗣单薄,破例传位于弟弟文宗,加之当时正与川越国交战,打压门阀又闹得厉害,朝野内外实打实动荡不安。”
“文宗孱弱,自那之后,以李家为首的世家重回巅峰,文宗重新将皇位传于太宗幼子,也就是当今皇上,虽然遇到阻碍,但最后世家妥协,有动荡,却还算顺利。”
“到如今四代,皇上对世家已是完全有心无力,储君和各位殿下的地位权贵,基本是由他们身后的世家决定的。虽然世家门阀蛮横,但残暴之下,有压迫与残酷的安定。”
赵白衣又摇了摇头,道:“是这样,但又不是。”
”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虽有动荡,尚且不损根基。可那平静的海面之下呢?”
柳醉玉一愣。
赵白衣道:
“初代太祖传位于太宗,二人皆是竭力主张打压门阀,提拔寒门庶族。”
“当时,为首的几大世家,除小部分公开斩首外,其余名义上流放的全部,被秘密坑杀。理由是,世家门阀结党营私、通敌叛国。”
“太宗借此,顺应民怒,征兵反击川越国。”
“太宗传位文宗时,为保文宗位置,以各种名义和理由,处死地方及中央手握重权者不下五人。朝堂官员新旧不接,世家门阀趁势崛起,以太宗幼子为要挟,入主朝堂,再次清洗大郢势力。”
”你的祖父,也是在那次动荡中受刑留下的病根。当年的王城,几度被血色笼罩。”
“到当今陛下登基初期,曾大力扶持孟家,一度重用寒门官员。可敌不过世家遮天,数家寒门权贵,一夜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之后,后宫易主,东宫立储。”
赵白衣看着她,道:“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清楚,争储本身,就是一条看不见前路的绝路。”
“这从来不只是几个人交换位置的事。”
“一国皇族人选更迭,是一国朝野动荡,是四国风云变幻,甚至大洲生灵涂炭。”
“它与你所求的路相比,没什么更好、更安全可言,甚至,目的更卑劣、恶心、血腥、黑暗。”
“他们既然选择同你一起走这条路,便应该做好死亡的觉悟。而不是,没有准备这种觉悟,而将因此产生的畏惧,加诸在你身上。”
“你,无需承担别人的畏惧。”
“你自己的心,你自己清楚就好;你自己的路,没有走错就够了。”
别人的畏惧,
她自己的心,
她自己的路,自己的道。
好像有一团突然聚拢的乌云,又一下子散开,肩上过分沉重的东西,也一下子轻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