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见过他。”
“当年新粮税施行,首当其冲的华州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他数日奔走世家百官,苦求支持驳回新粮税。”
“当时也求到柳府上,希望父亲支持他。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很小,那次相见却记忆犹新,犹如刻骨。”
赵白衣问道:“那这么说来,你如今的想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柳醉玉点点头:“是,第一次,他让我看见青松落色,腐朽遮天。”
她忆起那段相遇——
五年前,柳府——
五岁的柳醉玉扛着给她的小银枪从演武场上回来,找父亲时被拦在正厅外。守卫说,有重要客人在与父亲谈事,她不便进入。
柳醉玉明白不能打扰,却不愿走。
小小的团子生得雪玉可爱,却自幼跟着两个武将哥哥作男儿养,养得很粗糙,小家伙向来是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直接一屁股在门口抱着枪坐下来。
府中很多人都说,自家的小公子不像世家贵公子,像江湖门派里出来的的小少主。
柳醉玉正等着,忽然听到身后的屋中传出一声异响,似乎是桌椅倾倒、茶具摔碎的声音。
柳醉玉立刻跳起来,一下扑到门上去才想起来不能进,等遏制住前扑的势头,也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小家伙眼珠一转不走了,冲想上来阻止的侍卫连连挥手,自己把脸蛋压在门板上听声。
屋内的声音传入耳中——
“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殿下快快请起,莫要折煞老臣啊殿下!”
这是她父亲柳衡山的声音。
“今日柳将军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很哑,甚至带着哭腔。
“殿下这是何苦!唉!”柳衡山重重叹息,“殿下,老臣已经说过了,此事陛下与两位丞相已有定论,仅凭微臣一人之力,如何撼动他们的决定?”
“可若柳将军能与其他人联名上奏……”
“其他人?敢问殿下这一路求过来,有几家敢应您的请求?”
“……”那人无言。
柳衡山声音透着疲惫:“柳家世代以军功苦守门楣,世代忠烈,白骨累累。”
“微臣是这柳家的顶梁柱,不能将柳家上下抛之脑后。还望殿下体谅,莫要再以死相逼,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殿下,微臣奉劝您一句,暂时放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呵,呵呵,哈哈哈哈……”
那陌生的人忽而大笑,笑声沙哑而破碎,听入耳只觉万分悲怆,
“青山在哈哈哈哈……生民尽死,徒留青山有何用?!”
柳醉玉只在门外听,都觉得揪心。
“殿下……”
“我,知道了……柳将军,叨扰了……”
那人的声音一下子像丧失了所有的气力。
脚步声渐近,门猝不及防被打开——
“哇!”
柳醉玉还沉浸在他们的谈话中,门一开直接一脑袋撞到那人腿上去。
“呃?”
那人被一只团子抱住,愣了下,低下头看。
柳醉玉恰好抬头,对上一双记忆深刻的眸子。
那双凤眸形状极好看,可红肿的眼皮、青黑的眼袋和血红的眼球,将所有美感掩盖,扑面而来只有绝望颓唐。
这人身量极高,比之大将柳衡山还要高出一截,本应是威风八面的,可却瘦得很,像一具骷髅。嘴唇苍白,满是裂口。
看着腿边半边脸印着灰的小团子,这人勉强压下崩溃的神色,伸手给她抹去脸上的灰尘。
随即抱开她,往外走去。
“玉儿,你怎么在这儿?”柳衡山虽然黑着脸,却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柳醉玉是他的幺女,这样的贴心小棉袄。
虽然一直是作男儿养,但他还是待她比起另外两个皮小子更温柔。
柳醉玉没顾得上回他,反问道:“阿爹阿爹,他是不是四皇子殿下?”
柳衡山一愣:“你怎么知道……唉!玉儿?”
他话还没说完,自家糟心小闺女已经撒开他的手,追上那人,也就是四皇子赵明德。
赵明德被小团子拦住,本就糟糕至极的心情到达一个顶点,但他还不至于对这么个小孩子撒气。
他耐着性子问道:“有事吗?”
他声音哑得吓人,柳醉玉有些不忍,但思及好朋友的话,她还是问道:
“见过四殿下。我是柳醉玉,我想问您,华州粮税的事情怎么样了?”
“玉儿!”柳衡山听见心脏都提起来。
这丫头,又打听这个!
赵明德心脏一疼,他低头看向小团子,看着看着,一层水雾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恍恍惚惚地嘶哑一笑,道:
“……如你所见……一无……所获……”
赵明德没想到,眼前的小团子竟然反问道:“没有人愿意帮华州百姓得罪那些人是吗?“
赵明德如梦初醒,睫毛颤抖,抖落泪珠,他腰背塌陷下去,他紧紧地看着小团子:“你……也知道?”
那声音里不自觉的,少了疏离,带了期待。
小团子点点头:“武堂里,我的一个朋友老家在华州,他说田税本就沉重,今年粮食收成又不好,却说要再加一个粮税。他说这样的话家乡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我还知道殿下是在华州长大的,与那里的人关系很好,在为争取这件事努力。”
“我觉得殿下做得对。”
柳衡山阻拦的话噎在喉间,他叹息一声,没有阻拦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交谈。
赵明德看着她,嘴唇颤抖,忽然,像被抽干力气一般跪倒在地。
柳醉玉吓得赶紧扶他:“你别太累了,你得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再保护华州的人。你现在好虚弱……唔?”
赵明德忽然抱住她,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因为上百天来,唯一的、来自一个孩子的肯定回应。
哭声呕哑,声音不大,却是撕心裂肺。
柳醉玉愣住。
这个生得那样高大的少年人,埋头在她颈间,崩溃地哭泣,像一个流浪太久无家可归的孩子,突然寻得一点温暖,便化作奔流的河,倾泻出所有委屈。
他本是尊贵的大郢皇子,这个年纪,完全可以不理俗务,天真烂漫地享受荣华富贵。
可如今,他却为一方百姓庶族,奔走王城、跪求百家,将身段连同尊严都彻底放下。
只是因为他曾在那方土地生活,热爱着那里的土地和百姓。
柳醉玉像阿娘哄她一样,反抱住他,小手拍着他的脊背。
想了一会儿,柳醉玉轻声道:“殿下,我去劝劝阿爹?阿爹说不定会听我的。”
“不、不……不可,不可!”
赵明德抬起头来,密密的血丝清晰可见,却格外冷静和清醒,将方才的崩溃狠狠地压制下去。
他扶着她的肩膀,隔着袖子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死死地盯着他,语气非常严肃:
“记住,这种话,这件事,以后在外面千万别说,也绝对不能说见过我。”
“记住了吗?”
“可是,我想帮忙,你一个人不够的,他们人很多。”柳醉玉如猫儿般浑圆清澈的眼眸望着他,带着心疼。
她伸手,轻轻擦拭他垂下的凌乱的头发——混着汗水、泥水和沙土,隐约有血。
“不用了,用不着了,小家伙……我有很多人的。”
赵明德复杂一笑。那笑里,有苦涩、绝望、释然,还有决绝。
但是那时的柳醉玉看不懂。
赵明德最后轻轻抚摸她的发顶:“乖,以后好好听你爹的话,守好你们柳家。”
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柳醉玉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那消瘦的背影显得决绝而坚毅,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又好像永远刻印在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