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报官”两个字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房中的烛火颤抖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
桃夭的娘亲大睁着眼睛,凹陷的眼眶在烛火的光芒中显得十分的苍老,她重重点头,单薄的身影随着这动作抖了一下,“我们去报官,明天一早就去。”
桃夭的父亲半晌没有动静,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反复地打量她。他头发霜白,比起去年的狐仙祭的时候要老上许多。
“你说……报官”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话,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是啊,我们报官,让官兵把她抓走……”她神情扭曲,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他们要砍她的头还是吊死她,怎么都好,我实在受不了了,报官吧,我们报官吧……”
她的手消瘦非常,乍一看去,手骨显得格外的锋利,似乎随时要刺破发白的皮肤。
桃夭的爹爹紧抿着嘴唇,手微微发抖。
“我们……要杀了她吗”
这句话落地的时候,里间的桃夭终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她微微抬起头,朝外头虚虚望了一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靠到了门边。
她的脸紧紧贴着门板,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果我们不杀她,就会是她杀了我们。”
被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霍地抓住男人的肩膀,咄咄道。她的瞳孔缩得几乎看不见,好像只剩下一双泛黄的黑珠子在血丝遍布的眼白上游移。
她这张脸配上口中的话,宛如恶鬼。
“她会杀了我们”男人失魂落魄地重复她的话。
女人灼灼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
浓稠的黑雾在两人的身边弥漫开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在黑雾的浮浮沉沉,只有那仿佛入了魔似的夫妻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
两人的眼神渐渐模糊,原本清楚倒影在眼中的彼此也缓缓地消失。在那团莫名升腾起的黑雾中,两人的眼睛失去的光芒,好像变成了两双粗糙的石头。
黑雾徘徊在小小的屋里,像是被困住的猛兽,挣扎着寻找出路。
没一会儿,它们就像是嗅到肉味的畜生似的,聚集到了将桃夭隔开的那扇门前。黑雾猛地翻滚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张牙舞爪。
下一瞬,黑雾钻过细细的门缝,包裹住了那边的桃夭。
桃夭的浑身一僵,眼中渐渐失去了神采。黑暗像是贪婪的困兽,将三人团团围住。三人神情木然,似乎成了没有知觉的傀儡。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身体里某个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我被这东西鼓动得躁动不安,几乎要忍不住,扑向那团野火般的黑雾。
下一刻,我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温热的黑暗。
心中的弦好似猛地断了,那块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重石猛地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了我满头满脸。
深吸一口气,我抓紧了面前的衣襟。
莲实心跳声平平稳稳地传来,就像哄孩子入睡的调子。
身体中的躁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总是刺进鼻腔的腐臭味也慢慢地退了下去。夏天的草木气息不声不响地钻进鼻子,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
我忍不住抬起头去看。
莲实的下巴依然光洁,没有胡茬,也没有暗疮。他的目光久久地定在桃夭一家的方向,皱起的眉头让我的老心脏又是一个趔趄。
至此,我决定,要给英明神武的炎华君写一封万字的感谢信。
就在我神游天外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我连忙睁开莲实的手臂,转身望去,这一望,却见桃夭一家双眼紧闭,瘫倒在了地上。而先前缠绕着他们的那团黑雾像是餍足的长蛇一般,一路大摇大摆地游进了青绾的地窖。
腥臭味直冲脑门,我几乎要吐出来。
“咯咯。”
冷笑声再次响起,我的心狂跳不止。
“桃夭他们……”
隔着袖子,莲实攥住了我的手腕,“没有死。”
不可否认,他这话着实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炎华君说过,他的饵食,并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心中的黑暗。青绾之所以在失去高息后渐渐变成那个样子,不过就是因为心中被黑暗笼罩。”
“那么今晚,不管是那对夫妻的想置亲身女儿于死地,还是桃夭的见死不救,都无形让他更加强大了么”
莲实点头,“就是这样。”
手心下意识地握紧。
那么我呢
如果我一直不能忘记伏鸢,那么他就一直有机会侵占我的身体吗
“你也差不多该明白了吧,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他们更像是某种慢性毒药,就算暂时看来你是安然无恙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他说到一般停下,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
良久,他才续道:“到那个时候,万事休矣。”
我望着他紧皱的眉头,突然就很想问他。
如果我让你一起到过去找伏鸢,你会愿意吗
不过这话,我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僵持到最后,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嗯”一声。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化成无数藤蔓,将我的身体团团缠裹,动弹不得。
翌日一早,桃夭一家人若无其事地醒了过来。他们似乎全然不记得昨晚的事,而是像先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起身出门,留下桃夭一个人在家。
桃夭坐在门廊底下,不知望着哪里。
她缄默不语,只是愣愣地望着天空。阳光垂在她的脚下,屋檐落下的阴影似乎将庭院分割成了方方正正的一片片。
天上的云彩映在她的眼睛,就像蒙了灰尘的珠子。
她光着脚,纤细的脚踝上,能看到细细的经脉。
如今的桃夭,像极了明月城护城河边的青绾。一样再无法开怀大笑的脸,一样单薄的身体,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睛。
望着她这副样子,我就着树荫下的斑驳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莲实上天去找炎华君,因为这样,这个院子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寂寞。我便托着腮,学着桃夭的样子,也望着天发起了呆。
大约是阳光特别好,今日的天空也变得有些晃眼。
眯着眼睛,我在心里暗暗地琢磨了起来。
莲实同我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说是恋人吧,好像不太合适,因为从头到尾,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来。没有说明,应该就不是吧。
可要说是从前的关系吧,似乎就够不合适了。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我天界风气就算开放,却也没有开放到熟人有事没事亲亲抱抱的程度吧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莲实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趁年轻的时候,多勾搭起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来充实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这不,书到用时方恨少。对象到用时,也是同样的恨少啊。
烦躁地挠挠头,我抽空望了桃夭一眼。
门廊下空空如也,只剩下热烈的阳光。
我一个激灵,哪里还管得上自己的恋爱烦恼了,三步并着两步冲向屋子里。
刚走进门廊下的阴影,我便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门廊的尽头,从我刚才的角度看不到,这么一过来,却是看得无比的清楚。
午后的风拂过她的鬓角,将细软的鬓发扶起,像是早春新发的花叶。
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悬在墙上的物什。
惨白的脸,尖利的嘴角,猩红的油彩,还有漆黑的眼窝。
她踮起脚尖,将那张脸捧在了手里。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在微弱地起伏着。
太阳似乎钻进了云层里,整个视野慢慢暗了下去。
她的发梢在闷热的风里摇摆着,像是暮春堤上的垂柳。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瓮声瓮气的声音被风递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踩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咒语,我在她的身后站定。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面具的嘴角隐隐地上翘,似乎有冷笑声从那张嘴里传出来。
“咯咯。”
笑声近在耳畔,我精神一震。余光中,一个飘忽的黑影正越过我的肩头。惨白的脸孔一晃而过,后颈上汗毛根根倒竖。
就在黑影攀上桃夭肩膀的时候,那张脸倏地旋转过来,朝着我的方向,桀桀地怪笑起来。红色的油彩如同被砍断的蛇,扭曲地挣扎。
我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影子将桃夭的身体重重缠裹,如同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
“是你在唤我吗”
同样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画面蓦地一转,眼前的桃夭同去年地窖中的青绾,霎时融为了一体。
“你是谁”
桃夭浑身发抖,望着眼前浑浊的影子。
“咯咯。”
影子笑而不答。
“我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来吧,说出来吧……”
桃夭望着他,眼中的光芒妖异怕人。她稚嫩的脸因为这光芒变得扭曲,恍惚中,似乎有滴着涎液的獠牙从她的口中刺出。
天空猛地一亮,原本一碧如洗的天不期然地暗了下去,头顶的地方,更是闪过一条紫色的电光,天像是开了个裂口,从那个裂口,风源源不断地鼓动过来。
桃夭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我却只听到此起彼伏的闷雷。
“咯咯。”
笑声混在午后的雷里,愈加的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