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炎华宫回来以后,我就一直魂不守舍。莲实约摸也看出我情绪不高了,好半天都没有找我搭话。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这场夜雨也是,一个不注意,就湿了衣角。
我站在树下,听着雨水敲打的树叶的声响,怔怔地伸出了手。雨水打到手上,凉丝丝的,竟是种说不出的舒服。
“真好啊,凡人。”
猛然发出这样的感慨,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莲实转过头。
我笑嘻嘻地回望,“不觉得好吗”
“哪里好”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的晚上听到莲实的声音,我竟心尖一烫,连脖颈和耳后都麻酥酥地发起了热。就好像是大雪天里,突然掀开了门口的毡帘,屋里夹杂着烧炭味道的暖气一哄而来,感觉手和脸都要融化了似的。
“比起我们,这些人不是更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吗,应该不会轻易地产生活够了的感觉吧”
察觉到他眼神突变,我慌忙摆手,干笑道:“你不要乱想,我可没有觉得活够。”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脸上的干笑几乎要挂不住,他才道:“我没有乱想。”
“是吗,那……那就好。”
总觉得,已经没法好好地和莲实说话了。明明我们几乎粘在一起一辈子的,可是如今,怎么就变得如此尴尬了。
大概,还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吧。
那天,也是在这棵树下呢。
抬起头,我看到头顶的树叶在雨中微微地反光,就好像一双双窥探着的眼睛。
“炎华君的话……”
“嗯”
我低下头,他的脸被雨水气浸得有些朦胧。
“炎华君的话,就听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结结实实地漏跳一下,就好像是走着走着突然踩空了一脚,我脑中一懵,只能惊疑不定地望向他。大雨骤弱,雨声突兀地小了下去,竟让人有了种春日软风细雨的感觉。
莲实的身影,蓦地变得有些单薄。
大约我真的是很喜欢莲实。
就连现在我只是同他在同一棵树下躲着同一场雨,我竟然都会觉得无比的幸运。想想也真是奇妙,从前整天在我的淫威下涨红着脸的少年,竟有一天变成了我钟意的人。
光是这样琢磨着,我就很想笑出声来。
因为我兴致好,原本参差不齐的雨声好像也变成了动听的长短调。莲实半湿的肩头,耳边的头发,凌乱的衣角,这些都让我的心头有种难以启齿的动荡。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没吱声,朝莲实跨近了几步。早落的雨水在脚底喁喁作响,就像是有人在数着我的步子。
一。
二。
三。
莲实的瞳孔缩成了小小的一点,就像是夜半摇曳的渔火。
我收紧手臂,他身体僵硬,心跳在我的耳边轰隆轰隆地想着。
大雨啊,请你下得久一点,让我喜欢的人能在我的怀里多躲一会儿雨吧。
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大雨忽地滂沱,将那生硬的声音蓦地打散,声音散成细细碎碎的一片片,落到耳朵里的时候,竟也变得格外的温软。
莲实的喉咙口发出像是被卡住似的动静,这声音配合着我耳边像是疯马乱蹄似的心跳声,让我的身体像是被人狠狠地吹了一口气进去,好似随时都会炸开。
就在我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时,后背却是一紧。
我抬头,脸却被他一把按在了怀里。
他的手臂渐渐收紧。那天的场景毫无预兆地浮现,眼前的大雨和夜幕悄然地退了下去,天空是清澈的蓝,初生的太阳像是怀春少女羞红的脸。
“衣服淋湿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取个暖吧。”
贴着他胸口的半边脸颊麻了个七七八八,我瞪大着眼睛,两条腿几乎要不停使唤地软下去。真够没出息的。
不过,出息什么的又不能卖钱。算了吧。
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我的嘴角扯得发酸。
“你好像很冷,那我就……再抱紧一点。”
“嗯。”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清晰。
这场大雨,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青绾再次杀人,就是在那场雨之后。
这次的人,是死在翡翠城的集市上。雨水将尸体泡得面目全非,胸口的窟窿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病眼。当早起出摊的人们看到这具烂成一团的尸体时,立刻就陷入了一片棘手的惶恐。
原本上次的事已经被官府作为野兽袭击事件草草结束了,原本翡翠城已经再次陷入虚假的平静的,原本大家连茶余饭后都极少谈论起那件事那个人了。
可是,死亡的阴影却在这样平和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席卷过来。
整个翡翠城一片阴霾,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惶惶不安的神情,就连偶然响起的马蹄声,也能将人吓得按住胸口。
桃夭一改往日的活泼,骤然变得沉默寡言。她的母亲总是在夜半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偷哭,父亲更是几日便白了头。
压抑的阴云笼罩着原本其乐融融的宅子,院子里再看不到桃夭蹦蹦跳跳的身影,也再听不到父母回家时高声的吆喝了。
即使不说出来,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翡翠城百姓口中的那头野兽,就在他们的地窖里。她日日蛰伏,只等着冲出牢笼,掏空无辜行人的心脏。
这样的恐惧,只会让狐仙越来越强大而已。
地窖的腥臭味越来越重,青绾的身体正在变成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她的每一个喘息都变得粗重,即使我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清楚地听到。那声音就像是某种呼唤,在遥遥地呼唤着我身体里的那个“他”。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变。
不管是目睹青绾满身鲜血时的兴奋,还是在阳光下感到的躁动畏缩,都让我忐忑得几乎睡不着。
明明,明明我已经听了炎华君的话了啊,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
醒来的时候,又是夜半,我望着垂在枝头上的硕大月亮,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
心中的阴暗,难道指的不是我面对莲实时的自怨自艾吗,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枝头颤了颤,似乎是栖息在枝头的鸟打了个激灵。霎时间,月亮好像被枝头弹上弹下,铺在眼前的绵白月光也一下变得摇摇曳曳。
在这样的宁静中,我又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丫头,谢谢你。”
头顶上传来暖暖沉沉的触感,遥远的声音就像是任性急来的大雨,突如其来地响起。恍惚中,我蓦地睁开了眼。
空荡荡的枝桠早已停止了摇晃,东方的天空微微地泛起了白。
我怔愣地摸了摸头顶,一片落叶随着我的动作打着旋飘下,一路下坠下坠,直到平平稳稳地躺到了地上。
望着那片仍旧绿得可爱的叶子,脑子的混沌好像被一双手拨开,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撑着伞,站在高高的阶梯顶上,白色的雨雾潺潺地流淌,他的青色衣裳同古寺身后的草木交相辉映。雨水落在他的脚下,溅起薄薄的水花。他的长发垂在伞面下,在掺着雨丝的风中隐隐飘动。
我仰头望他,一把撂下伞,冲上了青石阶。
喘息声充斥在耳边,我一边听着自己凌乱的呼吸,一边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伏鸢……
伏鸢……
伏鸢……
雨幕中,他缓缓地转过身。
依旧是那张阔别多年的脸,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他低头看我,用宽阔的手掌抚着我被雨淋湿的头顶。头皮上传来熟悉的温度,直至四肢百骸。
“丫头,谢谢你。”
朝阳徐徐地上升,温热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也惊醒了这个漫长的回忆。
对了。
我能怎么忘记,黑暗中,还有个人在等着我。
“怎么了”
莲实望过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又做梦了”
我“嗯”了一声,察觉他在看我,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直到将眼屎抹了个干净,才敢望向他。
“要不,让我试试一掌劈碎他吧”
莲实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愣,望向他。同样是早起,他却是一脸的神清气爽,一张脸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让我胡乱的一阵嫉妒。
“劈碎……什么”
他嘴角一动,手指抵在了我的胸口。
老实说,若不是我胸无二两肉,这个动作的画质就将会变得分外荡漾。
不过就算没有肉,基本属性也还是在的,于是乎,我免不了有些害羞。
扭捏地往后让了让身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皮,眼睛也不受控制地开始乱飘,连喘息的频率都变得让人害羞起来。
余光中的莲实,似乎翘起了嘴角。
我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又慌忙转开,这才接上了他方才的话题,“劈碎他的话,我就能好了吗”
“你会死啊。”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话,我一僵,接着愣愣地望过去,“啊”
他眉开眼笑,看起来心情煞是不错。
“死了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我垮下脸,没好气道:“我命硬,才没有那么容易死。”
闻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住了。他盯住我的脸,无比专注。
“既然这样,就一定要给我好好地遗害千万年。”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水,好像一个不注意,我就会溺毙在里头。不自然地转过脸,我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莲实这样还真有点恶心。”
他的脸似乎抽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