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饭菜都凉了个通通透透了,我却还是没心情吃,捧着碗遮住大脸,我偷偷摸摸地望向了对面的莲实。
要问他怎么会在这饭桌上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一手握着我的脚踝,一手十分无组织无纪律地察看我疑似受伤的腿。之后,我的脑子就一直处于空白状态,自己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根本一点都没有印象。
说得形象一点儿,大概就类似于稀里糊涂地被扒开嘴灌了一坛子酒下去,然后眼前一黑一白,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莲实低垂着眸子吃饭,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在偷瞄。
碗里的饭菜不停地发出类似于新醋的酸味,我用筷子无意识地挑着凉透的米粒,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
不正常,莲实好像有点不正常。
反复琢磨着这个,联想起那天他同我起的那个关于“暮玄”的话头,我的心就跟悬在山崖边上似的,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下一刻就会猛地沉下去。
可是虽然想知道得几乎吃不香睡不着,我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去问他。
暮玄怎么了,你那天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无数次,却都原原本本地被我吞了下去。
不知道莲实是怎么想的,在我的眼里,这顿饭吃得十分的不痛快,不管是心还是胃,都着实塞得厉害,甚至胜过了我往日嘴馋偷喝鳖汤的时候。
莲实的脸在殊七新点的灯下显得格外的清秀干净,就像是我早上吃的那颗鸡蛋剥了壳似的,感觉好像软软的,让我忍不住想去揩上一把。
若是换成以前的我,恐怕爪子早就凑上去了。可如今情况大不相同,我猜想,即使他现在伸长了脖子递过来给我揩油,我也不一定伸得出手。
所以说,“贱”这个字不见得是只对人适用,对于神仙,其实也适用得很。
想着这么偷瞄下去不是办法,我就转了转心思,琢磨到了轩辕姬的戏本子上。要说,轩辕姬也真是好本事,居然能把将根深深扎进南斗宫的莲实都请动了,这么一想,我还真有点期待这部天界第一大戏的演出阵容了。
不过,莲实演什么角色
将轩辕姬同我说得故事梗概回忆了一遭,我的眼睛又长了脚似的移到了莲实的脸上。大约是我现在真心鬼迷心窍得厉害,我居然觉得他吃饭咂巴嘴的样子,还有那嘴边不小心沾到的饭粒和油花,都分外的好看。
在心里微微地冷静了一下,我放下碗,冲着他的方向清了清喉咙。
他扫我一眼,样子瞬间更好看了。
我胸口猛抖了一下,赶紧坐直了身子,仰起了下巴,装着一副不为美色所迷的样子,以证操守。
他眉梢轻轻一挑,“有事”
我顿了顿,手挠了挠发鬓,“算……算有吧……”
他也放下了碗筷,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说看。”
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我将脸颊边的头发挂到了耳后,眼神固定在了他面前的碗里。那个碗里的饭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特别好吃。
挥走心头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我正了正神色,“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在轩辕姬的戏里,演个什么角色啊”
他一副“原来是问这个”的神情,皱了下眉头,看起来似乎是在琢磨怎么表达。
“就是那个你靠着写情书勾搭上的,然后被你那对觉得你太丑实在拿不出手的父母诓骗却幸运地娶了美女龙三的人。”
如此长的句子,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感慨之余,也在试着将名字带入的剧情里。七绕八弯转了好几转,我才勉勉强强地反应出,他居然是跟我演一对的。
突然,我很想一把拍上轩辕姬的肩膀,痛快地赞一句——还是你够姐们!
这一次,我在表情管理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深信,莲实不可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窃喜来。
因此,他看着表情过于紧绷严肃的我,眼神有些困惑。
“怎么,你很不高兴”
“没有。”我尽力绷着脸,以保证自己不笑出来。
莲实没再问,深深地望了我的脸一眼,便沉默地低下了头。
自从我发现了自己对他的心思后,就对这种沉默很是忌惮,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有什么过分的表情从自己那张控制不住的脸上显现出来,又好像一个不注意,肚子里想说的话,就会从嗓子眼偷偷地钻出来,一股脑地说给他听。
这样的感觉,让上了年纪的我诚惶诚恐。
莲实会怎么看呢,假如他被吓到了怎么办,会不会一辈子走路都绕着我走,那样是不是我永远都不能去南斗宫了,而他也永远不会到奈何桥上找我了,那是不是我们十几二十万年的情分就这样没有了
说起来,当初就应该有人告诉我,人间有一句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草是即使饿得前心贴后背也不能吃的草。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八成就会在心里撑杆秤了。
如今的我知是知道了,却已经迟了。
那杆迟迟才撑起的秤,已然在撑起的瞬间,狠狠地倾向了莲实的方向。秤砣措不及防地飞起来,砸中了我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于是剩下的日子,我一直在晕乎晕乎中度过。
为了将自己从这样让人晕晕乎乎的沉默中解救出来,我强打起了精神,开始没话找话。
“那个……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去桃花源”
他“嗯”了一声,没抬头,视线也是定在了方才被狠狠盯过的那碗饭。我不由得又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只见几粒不安分的米粒粘在青瓷碗的边缘,就像几个吃饱了喝足出来晒太阳的胖小子。
“桃花源修缮得挺好吧”
他又“嗯”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太满意我随随便便找的这个话题。奈何我今日脑子烫得有点过度,实在是灵光不起来,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说下去。
“说起来,你好像还不认识昆仑之丘的白泽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了我。
瞧他终于有了反应,我心里一喜,继续道:“听说天后娘娘在没嫁给天君的时候,同白泽是挚友,诶,这么说来,既然轩辕姬这台戏是演给天后娘娘祝寿的,那让白泽来演不是好主意嘛,轩辕姬怎么没想到呢……”
我嘟囔着,托起腮帮子,望向了莲实。
后者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在饭桌旁摇摇晃晃的灯苗子里显得尤为的幽暗。我被这眼神望得心头一慌,正襟危坐。
“怎么了”
莲实抿了一下嘴,眼神暧昧不清,“没什么,只是觉得,确实是个好主意。”
被他这么一附和,我一扫方才的慌张,霎时有了精神。
“是吧,确实是个好主意吧,我明儿去跟轩辕姬……”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莲实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一时反应不及,懵懂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认识白泽的”
他嘴角耐人寻味地翘着,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这嘴角配上幽深的眼睛,让我深藏着在胸口深处的某种大龄剩女的骚动开始蠢蠢不安起来。连咽了好几口口水,咕咚声此起彼伏。
脑子似乎成了一团浆糊,我开始语无伦次。
“就……就上次,不对,就前两天,不是不是,就……”
制止住我这条像喝醉酒一般的舌头的,依旧是莲实冷静的声音。
他依然端着那张让人看不透摸不清的脸,似乎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
脸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胸口的老鹿因为蹦跶得太野,开始气喘吁吁。
他说:“他怎么样”
有一瞬间,我因为心跳太猛,没能听到他的话,只能捏着手心,惴惴地回问:“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表情单一,逐字逐句。
“我说,他怎么样”
“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视线带着惊人的热度,当他直直地看向我的时候,几乎烫伤了我的瞳仁。一阵阵焦热的气体冲击着耳膜,嚷嚷着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你问他怎么样……”
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将手贴上了脸降温。
相信现在他眼里的人,一定是面红耳赤的。
意识到这点的我,忽而想学老鼠在地上打个洞钻出去,然后有多远跑多远。
“他人……人不错。”
现在的我,已经全然想不起来白泽的长相了。莲实的脸一下子多了许许多多的重影,这些重影横七竖八地绕着端坐着的他疯狂地绕圈,让我本就被他的视线烫得晕晕乎乎的脑袋开始剧烈的摇晃。
他面前碗边上的米粒似乎开始上窜下跳了。
强打了精神,我低下头,重复道:“他人不错,挺好的,到处都挺好的。”
莲实的视线似乎还没有移开,以我的额头为圆心,我全身都处于焦灼的热浪中。
在我以为,这样让人忍不住想蜷缩起来的对话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一旁的莲实却猛地站了起身。
像是中暑的时候突然被人灌了碗凉水,我脑子倏地清明,转脸望向了他。
他似乎有什么急事,甚至没能给我一个正脸,就袖子一甩,大步地走向了门口。
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我坐在原地,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第二日,我如同约好了一般,又准时地出现在了轩辕姬的屋顶。
轩辕姬顶着一双比眼珠子还黑的黑眼圈,蔫蔫巴巴地坐在屋顶上,闲得无聊似的抠着瓦片上的青苔。
我见着眼馋,也跟着坐下,学她的样子抠了起来。
“又来看日出”
“嗯,又来找灵感”
“嗯。”
这一次,我们的对话尤为的简短,若硬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就只剩下两个大龄剩女一边就着露水抠着青苔,一边为情所困的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