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奈何桥上,我耷拉着肩膀,琢磨起了桃夭未了的心愿。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算我现在拒绝了桃夭,等青绾下来的时候,她也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如就去了吧。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劝着我。
忘川河水舔着河岸,发出柔软湿润的声响。这声音蓦地与翡翠城桥下的水声重合,哗啦哗啦,在耳边久久地回荡着。
安魂舟过了一艘又一艘,身后交头接耳的鬼魂也过了一批又一批。我就一直这么坐着,坐到大腿发麻,脚尖更像是伸进了一盆凉水中,脚趾僵得几乎动不了。
还是不去了吧,莲实会生气的。
想起莲实生气的脸,我腾地挺直了后背,大约是因为我过度地估计了自己的柔韧性,这一下用力过猛,麻到没有知觉的腿脚倏地一空,因为这一下连带着身子一歪,我便在一阵手忙脚乱中直直地朝着桥下跌去。
掉进忘川河到底会怎么样呢
记得刚到冥府的时候,我常常会坐在奈何桥上,做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
凡人喝一口忘川水,三千繁华就会化成转生路上的一地尘灰。是的,我的孟婆汤其实只要有忘川河水就够了。加曼珠沙华是为了颜色更好看,加头发丝儿鼻屎那是看我心情。真正的孟婆汤,其实只要将忘川河水温热就成。
前生过得苦,你就会觉得那水是甜的。
没有任何两个人饮过的孟婆汤是同一个味道,因为世上本就没有同样的人生。
忘川河承载着世间的一切混沌,也孕育出了人间百味。人活了一世,遭受了多少的疾苦,临投胎的时候,总要有能舒心一叹的时候。
到我的庄子,喝上一口孟婆汤,前尘往事都抛尽,留下的只有看破红尘的奈何一叹。
那神仙若是喝了会怎么样呢
阎君说,因为太难喝,没有人尝过。
老司命说,大约会损上一世的修行。
莲实说,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答案到底有没有知道呢,炎华君会知道吗,如果炎华君不知道,那天君呢,天君会知道吗
在脚尖碰上那冰冷的水时,脑中却像跑马灯似的,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忘川河,我低下头,望着映在河面上的我的倒影。就在我准备来个漂亮的水上漂的时候,后襟却猛地一紧。像是被树枝勾住似的,我悬在了河水的上头,就像是一条被钓线吊在半空的鱼。
配合地扑腾两下,我仰起头,看向那根来得很及时的树枝。
莲实铁青着脸看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看他的神情,我觉得他肯定是误会了。
果不其然,我双脚一落地,他便开口了。
“如今真是长本事了,连失个恋都来个寻死觅活,但是你若是真想寻死,就上诛仙台去,至少还能弄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你这么往忘川里一跳,阴差们是要全数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帮你捞尸体吗”
望着他居高临下的训斥神态,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觉得,死后给人留个尸体当真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刚想闷头道歉,却心思一转。
不对,我没想自杀啊。我不过就是坐麻了腿,趔趄了一下,用得着这么严词厉色的嘛
琢磨到这么一层,我便有些不服气。
可是不知是不是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莲实了,突然看见到他的脸,居然生出了些许的情怯出来,于是视线刚移到他身上,就躲躲闪闪地缩了回来。
“怎么,觉得我说得没理”
莲实瞧我不理他,口气更是凛冽。
“没有……”我忸怩地搓着发麻的大腿,感觉脚尖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你低着头作甚,地上有金子吗”
莲实上前一步,脚尖蓦地闯进了我的视线,就像是被小石子踢中似的,整个视野微微地晃了一晃,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忙不迭往后退,腰碰上了凉飕飕的桥梁,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从腰椎的边缘升腾起来,手心都连带着发麻。
不要怪我没有出息,实在是我同这人睡了整整的一世,可除了小时候刚开窍的时候瞧他顺眼了一阵子以外,就是最近才发现自己对他有意思的。
这感觉就像,你枕个枕头枕了一辈子,一直都把它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枕头,可是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枕头丢了,然后你就开始吃也吃不好了,睡也睡不安了,这样的感觉,谁能不惶恐
莲实看我后退一步,心情似乎更不好。像是赌气似的,他又猛地向前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只剩下一只手掌,还是侧着放的。
额头几乎抵到他的颈窝,我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好。像是煮沸了水似的,天灵盖就是那突突乱蹦的茶壶盖,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莲实的鼻孔就在我的头顶上,我能感觉到他正均匀地喘着气,反观下头的我,却是几乎要心律不齐。
一股好闻的味道从他的身上传来,这味道我熟悉得很,甚至于,小的时候还嘲笑过。那时候扎着高矮不齐羊角辫的我,一脸欠揍样地叉腰笑他,一个男孩子家家的居然整天个身上有香味,真是羞羞羞。那时候的莲实还是个乱抹鼻涕的小屁孩儿,他一听这话,就会拖着两条鼻涕挂子嚎啕大哭。
一晃过去,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小屁孩儿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不仅长大了,居然还会让我老鹿乱蹦。想想真是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啊。
“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叹了口气,热气扑在我的发顶,暖和和的。
我微微地抬起头,视线定格在了他锁骨之间那个小小的窝。无意地,我发现他今日穿的衫子,居然是我从轩辕姬那给他讨来的生辰贺礼。
心好像是蘸了白糖的糯米团子,一时间甜蜜软糯得几乎要化下去。
“是因为我去演轩辕姬那本子而不高兴,怎么,是怕我天天取笑你”
才不是,你取笑我我也高兴……
差点没羞没臊地说出这般麻人皮子的话,却突然一愣,忽地抬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也要演轩辕姬的戏”
莲实半垂着眸子,细长的眼尾一扫,就像是富家小姐的帕子从旁人的面门上扫过,似乎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冷哼。
“现在不想演了。”
我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他说话的步子,“怎么又不演了”
他亮盈盈的眼珠慢条斯理地转过来,从睫毛的缝隙着瞄着我,我猛然想起自己此刻嘴吧半张拉长着下巴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头驴子,于是赶紧阖上了嘴巴。
“怎么,你希望我演”
我一时语塞。
“既然你这么希望我演,我便勉为其难演一演好了。”
又是勉为其难。
我干巴巴地笑,“还真是为难您了哦……”
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嘴角也是似笑非笑地翘着,这个模样十分的赏心悦目,我感觉心里像剪了指甲的猫在挠,一下一下,挠得人忍不住想缩起脖子,把自己团成一团才好。
心口的糯米团子似乎又翻了个身,没沾上糖粉的另一面就这么直挺挺地铺进了软绵绵的糖罐子里。细腻的甜意像是渗入宣纸的墨星子,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不可思议的一整团。
手还在发麻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我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呵呵地傻笑,直到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咧着嘴的自己。
警醒地收起了嘴角,我垂下头,望向自己潮了半截的脚尖,可是看到他那双就在对面的脚尖,嘴角还是如管不住要出去疯的熊孩子,一个劲地往上扯。
莲实似乎也跟着望下来,从脚尖发热的程度来看,他应该是在看我的脚尖。
偷偷地瞄一眼,果然见他在盯着我的脚尖。
不好意思地,我将脚尖往裙子底下收了收。
他的心情似乎又不好了,眼神变得从阳春三月一翻便成了寒冬腊月。那样的眼风刮在身上就好像雪沫子砸在身上,似乎能剐下肉来。
被这视线盯得无地自容,我只能硬着头皮,惴惴地开口,“那个……你今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的眼睛仍坚定地钉在我的脚尖,我拉了拉裙角,一个劲地想把它们藏严实。
时间走得十分艰难,忘川的水隐隐约约地响着,却好像隔了很远。
在这样的煎熬中过了好久,莲实才将视线从我的脚尖移向我的脸,我心里的弦猛地一松,腿软地扶住了后头的桥栏,防止自己一个不小心丢人地瘫下去。
“听轩辕姬说,你庄里丢了只鬼”
我起初被问得莫名其妙,丢了只鬼,什么时候
后来转念一想,他指的恐怕是被我和殊七从人间带回来的桃夭,可是这事轩辕姬怎么知道的
莲实听到我的问题,脸上猛地一僵,随后突兀地清下喉咙,道:“她自然有知道的方法。”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说脸长得磕碜的话,轩辕姬的确是个非常有本事的神仙。我还曾经想过,如果轩辕姬有点姿色的话,就能到我一辈子都要仰视的地位也说不定。
“丢的那只鬼呢,找到了没有”
“找是找到了,不过……”
不过不愿意喝孟婆汤,过奈何桥。
鉴于莲实的脾气,我还是把这话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莲实眯着眸子,“不过什么”
“没什么,小事。”
他“哦”了长长的一声,调子扬得恁高。
“嗯……”我继续干笑,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兴许是他发现了我这次嘴巴尤其的严实,居然史无前例地转了话锋,不再深究方才的话题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拖着半麻不利索的腿,一颠一颠地跟上他的步子。
他走得极快,我跟不上,咬紧了牙关追,也还是落下了好一段。
突然,已经走了老远的他停下了步子,转过头来。我被他逮了个措手不及,搬着腿的窘相就这样落入了他的眼睛里。他盯着我的腿,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受伤了”
我总不能说是被坐麻了吧,也太丢人了。于是,只能极其尴尬隐忍地摇摇头,莫名其妙道:“没有啊。”
他显然不信,几步跨了过来,霍地蹲在了我面前。脚本能地想往后缩,可还没来得及动,就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
因为不确定我到底是哪里受了伤,他只能在我裙子边上胡乱地翻看。他的手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热气,透过腿上薄薄的布料,我几乎要被烫伤。
不自觉地红了老脸,我几乎想一把推开他蹦进忘川河里去降降体温,顺便也把胸口这只不知廉耻的老鹿给淹死。
莲实的手抓得不松不紧,既不至于弄疼我,也让我不能轻易地挣脱。于是,我就这么金鸡独立地,被他挟持在了奈何桥上。
往来的鬼魂憋笑憋得几乎要得内伤,而我,则深深地感受到——
这冥府,以后怕是没脸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