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梨衣解开手帕。
纷繁光景涌入眼帘,巨大的日轮将海面染得通红,落日时的余晖并不刺目,于是绘梨衣可以安心的看着面前的美景,喧嚣的海水在她脚下缓缓荡漾波动,这海水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也注定将存续无限无垠的时间。
潮水在绘梨衣周围,是蓝色与金红色。风吹拂过数以万顷的森林,苍林也如同潮水般铺展蔓延。
蔓延的世界扑满了绘梨衣的眼睛。
她看到枯草熔化在一片金红之中,崖壁上的石块涡旋扭曲成各种面孔、各色景物。金红的树叶化作火焰,淋漓燃起一汪汪黎明。
镀金樊笼中的鸣禽,于此目不转睛。
孤阳瀚海尽收眼底。世间万物,遍染晖光。
她认真的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她看到海中正在返航的渔船,温和的波涛将船只轻轻托举。
在曲折的海岸线旁分部着小城小镇,路明非轻声为绘梨衣一一讲起那些小镇的名字,山崖下方的是梅津寺町,稍远处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
绘梨衣听着山崖下的潮水拍岸声,路明非的声音也如潮水。
路明非为绘梨衣戴上了耳机,上次他为绘梨衣播放的是小田和正唱的《爱情故事忽然发生》,《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
不过这次并不是,毕竟世界线已经变了,那他也没必要再墨守成规。
自从轻易相信命运之后,路明非好像变得有些无厘头起来,他有时候会颂两句地藏十轮经积攒功德,偶尔也会查一查星座运势,或者求一些庇佑好运的签之类的。
路明非很想为自己和绘梨衣的此行祈福,如果只考虑祈福效果,他甚至会往歌单里塞《好运来》。
但这首喜气洋洋的歌和这场景实在有些不搭,而路明非也没有选择那么做,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准备放玉置浩二的《Friend》,但在最后的关头还是换成了埃尼奥·莫里康内的《the Ecstasy of Gold》。
毕竟在梦貘的幻境中,他就是听着《the Ecstasy of Gold》驱车前往红井,在梦境中救下了绘梨衣。
如果要说是祈福的话,他更愿意听这一首。
绘梨衣静静的听着音乐,路明非不知道这首西部电影里的乐曲会不会合她胃口,但在听歌的几分钟里绘梨衣不动不响,只是默默地看着夕阳下静谧的海水。
路明非有些紧张,毕竟他之前曾经带绘梨衣去过其他好看的地方,他很担心绘梨衣会觉得这地方其实不怎么样,而万一黑道公主说Sakura这里不好玩,我们能不能去南美洲热带雨林的流域里看鳄鱼的话,那他就得现场自学空间开辟来带黑道公主直接过去。
那么这个精心准备的、用来坦白过去的场景就得泡汤,而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再换个时间地点好向绘梨衣讲清楚。
或者说,忏悔,之类的。
——按照梦貘里的场景来看,即使是普通人的自己也是来得及救下绘梨衣的,但事实上的情况是,他犹豫了。
心脏又开始抽动,路明非露出一个苦笑,喜欢胡思乱想就是这点不好,说不准哪个瞬间就会牵扯到伤口,疼得让人倒吸凉气。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会向绘梨衣坦白一切,而如果不那么顺利,这块心病则会继续发酵成毒疮。
无论如何,今夜注定又要辗转。
歌听完了,绘梨衣将耳机交还给路明非。
“Sakura,不开心?”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给路明非看。
“被发现了啊。”路明非无奈的笑,“其实也不是不开心,就是……有事情想和绘梨衣讲。”
“是不好的事情吗?”绘梨衣又写。
“嗯,是不那么好的事情。”
“Sakura的话,无论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绘梨衣转身看着路明非,她的身后是余晖落日的夕阳,她的瞳孔也是如同落日一般的红色。
路明非被那双漂亮的眼睛镇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宛若空灵般的放松。
他为什么要在这么纯洁的人面前隐瞒呢?
他不该再隐瞒下去了。
绘梨衣有权知道真相是什么,现在她不是什么蛇岐八家的黑道公主,也不是什么人形自走最终混血种兵器,不是最强之鬼也不是被关在镀金樊笼里的金丝雀。
上杉绘梨衣就是上杉绘梨衣,不是因为她是上杉家的家主,而是因为上杉绘梨衣就是上杉绘梨衣。
路明非拉着绘梨衣坐在矿井的屋檐下,晒过阳光的枯草发出好闻的味道。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朵玫瑰。
一朵用红宝石熔蚀而成的玉石玫瑰,路明非还记得凯撒教他如何给分手女友道歉,女孩儿们总是拒绝不了浪漫的玫瑰花。
路明非不知道绘梨衣算不算他的分手女友,说起来两人充其量也只是暧昧关系而已,不过他还是用君焰雕熔了一朵宝石玫瑰来作为储存记忆的载体。
他对君焰的掌握并不十分熟练,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了。
看到玫瑰花的绘梨衣愣了一下,随后女孩儿的脸上显露出欢喜的表情,一朵红霞在她的脸上升起。
“绘梨衣来捧着这朵玫瑰花。”
路明非将炼金道具交给了绘梨衣,随后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炼金短刀。他的肉体强度在常态下就能够达到三代种的级别,因此取血上也是个麻烦差事。
在绘梨衣略显担忧的目光中,路明非用短刀划破了指尖,一滴血滴在玉石玫瑰的花蕊之中,炼金矩阵发动时产生的红光使这朵玫瑰显得更加娇艳。
在逐层绽放的玫瑰中,绘梨衣漂亮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出神。
炼金矩阵已经发动了,路明非之前储存在其中的记忆也正在被绘梨衣读取、或者说重新经历一遍。
在这个炼金道具中封存着上个世界线中,路明非关于绘梨衣的全部记忆。从海水中的初次相逢开始,到后来的离家出走、入住情人旅馆、一起逛迪士尼公园、家庭晚宴和随后的长街之夜,到后来的那次盛大逃亡。
以及最后的……
红井。
路明非将自己能够回忆起的所有细节都塞了进去,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前面的故事有多甜蜜后面的故事就有多悲伤。
在绘梨衣满怀期待着等待他的拯救时,他却成为了一个迟到的英雄。
迟到的英雄当然不能够算作是英雄,因此路明非也理所当然的从白王那里得到了那句恶毒的话语。
路明非不能反驳,他不知道绘梨衣的想法,所以只能认为那时的绘梨衣确实痛恨着自己。
绘梨衣轻柔而悠长的呼吸着,路明非往道具中塞的记忆过于繁多,因此她也需要相当的时间来进行消化。
路明非安静而忐忑的等待着,夕阳缓缓的收拢着它的光芒,到了晚上的时候连太阳也不得不回家睡觉,巨大的日轮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烧成火焰的颜色。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但女孩还是一副沉浸在回忆中没有醒来的样子,于是路明非对着远处即将落下的太阳继续胡思乱想。犹记得上次他和绘梨衣只是待到了太阳落山后就下了山,没能坚持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话说这里晚间的风景会是怎样?夜晚中一轮明月高悬天空,皎洁的月光将海浪浸染成银白的雪,晚上的山风呼啸着吹过森林,树叶也随之沙沙作响,万籁俱静中这声音就犹如山中的精怪。
夜色真好,可以遮蔽一切不美好的事情,而月亮也不像太阳那种刺眼的光明,在柔和的月光下连罪恶都会被镀上一层银子。
路明非强迫着让自己百无聊赖起来,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会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如果胡思乱想就会忽略掉很多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譬如,得知了真相后的绘梨衣会不会原谅他。
这问题如鲠在喉,而他马上就能够得到答案了。
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绘梨衣终于抬起了脑袋,即使是这样的夜色中她的眼睛也明得发亮。
一阵晚间的山风吹拂而来,路明非突然感觉有些冷。
“绘梨衣都已经看到了吧?”
路明非有些歉疚的开口。
绘梨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路明非张了张嘴,他很想解释些什么,但到了最后只能说出两个字。
“抱歉。”
他等待着绘梨衣的反应,但绘梨衣并没有任何反应给他,她只是用漂亮的眼睛盯着路明非,似乎是要直接看穿他的心中所想。
路明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口。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绘梨衣当时应该很害怕吧?但是我居然怂了,大家都在忙着打死侍和处理危机,但只有我一个人居然躲在酒窖里喝酒。”
路明非露出一个苦笑。
“说是什么S级,其实只是个差劲的怂货而已。”
“我能救下绘梨衣的……就算我没有言灵也可以,就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我明明可以救下绘梨衣的。但我当时居然在喝酒。”
说到这里时路明非突然有些想哭,他忽然很想再和绘梨衣讲述一下真实的自己,不是S级的实习专员,而是那个遇事就会问师兄我们该怎么办啊的衰仔。
“绘梨衣你知道吗?我从前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差的,高中的时候我们班主任说我一个人能拖整个班的平均分,活像个铁秤砣。后来我暗恋班上的一个姑娘,但表白的时候才发现被大家当傻子耍。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也确实像个傻子一样。”
“我成绩不好,长得也不帅,除了打游戏之外没有别的长处,没有人在意我、也没有姑娘喜欢我。但就是这样居然有人说少侠我看你骨骼惊奇,求你了一定要来我们学校读大学。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抽就跟着去,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超级稀有的S级,几十年也不一定出一个的那种。”
“可我明明是个普通人诶,我甚至没有灵视,连3E考试都是靠作弊才过关的。”
路明非长长的吐气,许久不见的衰仔气质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进入卡塞尔学院之后我就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推着走,现在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叫命运。虽然是S级但却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没有谁会对你抱有期待,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无可救药的类型,和学院的那些遍地都是的名门高富帅比起来简直被爆得渣都不剩……”
“但就算是这样的我居然也能被恶魔看上,然后签什么狗屁契约,和他交换东西。我第一次和恶魔交换东西是为了杀掉我的好兄弟,他叫老唐,是我在美国唯一的朋友,但就是因为我加入了卡塞尔学院,世界上的事情就好像突然间就变了,老唐不是我的好兄弟而是龙王,而龙王是副本boss大家要组队讨伐。”
“我见到老唐的时候心说这他妈是什么情况,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老唐掐着我想把我杀掉,因为我们之前杀掉了他的弟弟,所以他也要杀我们好来报仇。我也只能试着反杀回去。我亲手把刀子递进了老唐的胸膛里,然后看着他慢慢沉进水底,他慢慢沉啊沉啊,直到我最后完全看不到他为止。什么狗屁S级,在屠龙战场上做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兄弟。”
路明非吸了一下鼻子。
老唐坠入水中的场景也曾经短暂占据过路明非的噩梦,而不知道是不是没心没肺的缘故,他又以极快的速度将这件事情忘却。
路明非把老唐的事情当成是一个梦,于是心安理得的麻痹着自己,继续过着废物一样的人生,烂在生活中等死,直到身边又有人突然变成龙王。
直到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得到了一个无法忘却的噩梦。
“按理说,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也应该发愤图强好好锻炼了才对,但我还是浑浑噩噩的在学校里耗日子,自己骗自己说这些事情都是假的,连带着和恶魔交易的事情也是假的。我一心盼着顺利毕业之后好找个地方混日子,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跟龙类打上交道,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
路明非说不下去了,他摇了摇头。
现在的太阳已经落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整个世界。路明非很感激这份黑暗,因为它把自己的一脸衰样温柔的遮盖住了。
他看向绘梨衣,后者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知道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想到这里路明非居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呼……这就是真实的我了。不是什么S级也不是什么卡塞尔学院精英,就连之前带绘梨衣传送的道具也不是自己造出来的,就算重新走了一遍世界线也还是一团糟……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路明非低下头,随后拍了拍膝盖上的草屑,轻声开口。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啦,如果绘梨衣恨我的话,想怎么报复我都是可以的。不过现在不行,在日本马上有很麻烦的事情需要处理,但在那之后,绘梨衣想怎么报复我都没有问题。这是我的错,也应该受到惩罚……”
“不是。”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但那声音清澈动人,像是风吹过排箫的音管。
“不是。”绘梨衣重复。
夜色四合,月亮还未完全升起。路明非在一片幽谧的黑暗中抬起头,正撞上了绘梨衣漂亮而认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