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缘着记忆,随手推开了一间房。
这是元日的旧书房,如今放了不少卷轴,估计是被专门拿来存放名贵的字画了。
陶眠来到书案边,指节轻叩案几,油灯便自己亮了起来。
桌案前方的空间,对称摆放着四张太师椅。
陶眠的食指隔空一点座椅,示意元行迟。
“坐。”
元行迟坐下来,心里却没底。
尽管陶眠面容平静,但他知道对方生气了。
他从未见过仙人震怒的模样,陶眠总是给人温文的感觉。
而让陶眠动怒的原因,他其实也清楚……
“你听到了元鹤的话。”
陶眠又问一遍,是在确认。
“是,陶眠师父,我听到了。”
元行迟不敢隐瞒。
“你相信他么。”
“我——”
元行迟和陶眠隔空对视,后者黝黑沉静的眼让他语塞,根本无力辩解。
“我……”
“你在犹豫,说明你怀疑过元鹤,质疑过你的孩子。”
元行迟的双眼再次避开,唇角微微抿紧,没有回话。
陶眠的脸上顿时浮现失望和寒心。
“行迟,上天赐给你两个孩子,不是要你二择一。”
“我知道,陶眠师父。但是元鹿那孩子总是生病,大夫说要哄着她些,别让她伤心劳累……”
元行迟像是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有底气了。
陶眠只觉得他陌生。
“但现状是,你对元鹿过于小心翼翼,对元鹤彻底不管不问,让两个孩子心生芥蒂,成了扭曲纠缠在一起的两根藤蔓。”
被迫缠在一起,抢夺彼此都不多的养分,无法分开,也无法茁壮长大。
“行迟,这是错误的。”
陶眠的声音并不严厉,他极少用生硬的语气去批评呵斥谁。
但这短短的一句,就宣告了元行迟的失败。
元行迟不再强撑着一张伪装的皮,颓丧地垂下肩膀,脸埋在一只手的掌心。
“陶眠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元行迟说出了一段不曾为外人道的往事。原来元夫人未出阁时,也是体弱多病的主。她因为生病没办法见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爹娘带健康的姐姐四处游玩。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元夫人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至少不像过去那般风一吹就患病。可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再也无法享受到绕膝父母身畔的安乐。
元夫人带着这种遗憾嫁给了元行迟,又诞下元鹤元鹿。病弱的元鹿,仿佛成了元夫人自己童年的投影。她病态地给元鹿投入了无穷尽的爱,有意无意地忽视元鹤。
元行迟在朝中事务缠身,府里都由元夫人一手掌管,包括对一双儿女的管教。元行迟知道元鹤的处境不好,他曾私下与元夫人聊过,每次妻子都答应得好好的。
但除了元鹤一天天地安静沉默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变。
元行迟对着陶眠忏悔,他确实对元鹤元鹿关心得太少,今后他会多给元鹤关爱。
陶眠等他悔过,听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待对方收声,他才缓缓地摇头。
“你只是在敷衍我,也是在敷衍你自己,行迟。”
陶眠不再用目光给元行迟压力,他的眼神瞥向书案后面的那堵墙,墙上有元日的画作,是一枝孤梅。
“你可知你的父亲元日,小时候曾患有謇吃之症。”
“这……”
元行迟露出震惊错愕的神情,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是朝堂上敢谏敢诤的元相。听家中的老仆人说,当年元大人尚未中状元时,在京城就已经是有名的辩士,博古通今,才华横溢。
陶眠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了解的都是出山后的元日,只有仙人和故去的五弟子还有蔡伯才知道,元日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桃花山,走向高位。
“你爹小时候是个别扭性子,一生闷气就不说话。他有口吃的毛病,问过大夫了,要我们这些陪在他身边的人,多和他讲话,讲什么都好。
有时候为了撬开他的嘴,让他跟我们多说两句话,可太难了,想尽办法。跟元日说话不能太快,不然我的语速就会调动起他的,说话快了,就要结巴。
但又不能太慢,这个毛病让元日心里很难受,我们不能这么早就让他的世界变成正常和不正常的,让他把自己划归到不正常的那一边。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都是我们小心翼翼,在心里过个几遍,斟酌后才说出的。
行迟,我说这些,不是要向你炫耀我如何成功。我也曾一起带大两个徒弟,也曾犯过无法弥补的错误。
正是因为追悔莫及,才要规劝你几句。元鹤元鹿都是敏感的孩子,本性不坏。我这话或许不入耳,但亲人和仇人的界限,从来都是不分明的。别因为我们的过错,将两个无辜孩童推向深渊。”
陶眠说了他能说的,他看着元行迟懊恼的脸色,一字一顿说得清楚。
“如果你自认为捉襟见肘,那就送去我桃花山一个。留在桃花山的那个,不劳你们夫妇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