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紫宸殿门外,司马尚脸色有些苍白,这些日子要处理和面对的事情太多,让他力不从心。看着远处的宫门,司马尚神色踌躇,鬼使神差的竟让他来到了这里。
说起来,自从他篡位以来,他便再也没有来过紫宸殿见他的父皇,只是让人严加看守,将这位太上皇彻彻底底的软禁了起来。
当然,他也没有太过分,至少衣食住,除了行之外都是尽量满足的,至少里面莺莺燕燕不少。
“上皇,陛下来了。”
随侍的小太监凑近,恭声禀报道,司马恭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之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将妃子打发走,看向了宫门的方向,在太监陪同下,司马尚向着自己这边走来,没有多大的排场。
片刻,司马尚来到司马恭面前,时隔半月,父子俩终于相见。
让司马尚有些意外的是,他的父皇脸上见不到多少失意,甚至脸色红润了些,整个人多了一种以往的从容。
“坐吧。”
司马恭淡淡开口道,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司马尚点了点头,也不客气,自顾自的拿起了酒盏给自己满上。
看着他的模样,司马恭笑了笑,说道:“朕当日便曾说过,大周的局势,你掌控不住的,你看,朕所言无错吧?”
若是换作平时,司马尚必然会勃然大怒,这是对自己能力的蔑视,特别是这个蔑视来自于他一辈子都想要取而代之的父皇。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是感受不到多少愤怒,整个人似乎平静了许多,或许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坐在龙椅之上需要他仰望的,或许也因为他确实真切的感受到了。
“你的手段太稚嫩了,诚然,稚嫩粗暴的手段能够让你坐在龙椅之上,但是治理天下……不是那样的。”
说着说着似乎察觉到自己突然变成了说教,司马恭哑然失笑,指了指酒盏,笑道:“罢了罢了,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喝酒。”
“父皇似乎并不愤怒?”
到了最后,司马尚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愤怒?难不成我的平静让你感觉到索然无味了?”司马恭略带玩笑般。
“嗯。”
司马尚却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这一下让司马恭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作答,半晌才说道:“半个月前,朕在愤怒,十日前,朕在反思,五日前,朕画了一幅这紫宸殿的春日图,今日,朕再无半点恼怒。”
“这半个月来,朕远离了朝堂,无需再去顾虑那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也无需思索该如何应对这大周局势,夙兴夜寐,不再是以大周天子的身份,而是真正的以一个旁观人的角度想了很多,早便平静下来了。”
司马恭大大方方的说道,有些时候,远离那个龙椅未必是坏事。
“父皇不在乎大周天下了?”
“大周天下?哈哈哈,朕怎么可能不在乎,但是,也已经轮不到我管了不是?朕细细想来,以往虽然宠爱你,但是却甚少教导你治国之理,毕竟你大哥才是太子……不说这个,朕最后再教你一课,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天子,一样如此。”
“无论你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坐上这个皇位,但是天位已定,那么你便是天子,作为天子,应该有足够的从容,而不是茫然之下便来到我这里。”
司马恭双眸之中满是深邃,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明明白白告诉他,来到这紫宸殿,不是什么鬼使神差,而是他茫然之下的下意识想来这里寻求帮助。
司马尚沉默片刻,突然带上些嗤笑,说道:“你的皇弟赵王反了。”
只是他有些失望,他依旧没有在司马恭的脸上看到什么神色变化,还是那般平静,让他有些愤怒的平静,一个把自己孩子看破的父亲的平静,这让他产生一种自己依旧是那个活在他身下的孩子的感觉。
“最开始赵王没有想反的意思,而是你做了什么吧,让我猜猜,能够让赵王造反的……你求助胡人了?”
司马尚瞳孔紧缩,神色阴晴不定,第一时间他产生了要将身边所有近侍全部更换,再将那几个知情之人处死的想法。
看到司马尚的神色变化,司马恭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不用紧张,朕并没有在你身边安插任何一个人,我刚刚便说过,在其位谋其政,作为天子,既然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心腹,就不要乱其疑心,保持警惕极好,但是过度猜忌便是极差了。”
“当年你在上庸也更换了张郯,致使上庸沦陷。”
司马恭一顿,哑然失笑,有些自嘲道:“你说得对,当年的确是朕的过错,在其位谋其政,当年朕在那个位置上,也带着天子的通病了。”
不再是天子,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也难得的反思了自己的过错。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你应该要摸清国中重要之人的心性,你的皇叔……虽然朕一直对他保有三分忌惮,甚至于当年他被逼迫得离开洛阳也是朕的手笔……”
说道这里,他微微一顿,司马尚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这位父皇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大大方方说出来了,毕竟无论如何这传出去也算是一个丑闻。
“不用这么看朕,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朕的手段可比你仁慈得多,至少朕能让他安安稳稳离开洛阳,可没有……嘿。”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毕竟他的那些儿子们已经被屠戮一空了,连孩提都没有留下活口。
“但是哪怕到了现在,朕依旧知道,你的皇叔不会反的,他确实心不在皇位,他从不争,若是换作旁人,朕定认为他是在隐忍,想要博一个好名声,再为自己造势。”
“但是只有他,朕知道他是真的不想争。”
司马恭脸上露出些许追忆,絮絮叨叨的,不再是天子之后,他的话语多了很多,若不是知道他的年岁,恐怕还会以为他是七老八十的老者。
这是一种经历了人生大变之后的感悟和心境蜕变,这样的人生巨变让他的雄心瞬间淡了,对很多事情也不再是看得那么重了。
司马尚只是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
“当年……这个皇位他若是有意……”
有些事情外人不知,当年他还是太子、周国初立特别是鲜卑人南侵,整个大周震荡,朝局不稳之时被刺杀,司马慎是曾救过他性命的,拼死相救,若是不救外人也不会知晓,他死后在当年皇位自然会落到司马慎的头上。
因此这么多年除了不允许其领兵南下,要求其朝见之外,北方的自主权利他从未干预过,否则其四出草原怎么可能做到。
“而他会反……除了草原胡人能够刺激他的神经之外,朕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不过,大周天子求助胡人……你便不怕留得一身骂名?”
“我若是失去皇位,哪管他天崩地裂。”
司马尚冰冷的说道,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司马恭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再多说什么。
“回去吧,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建议,这天下局势早已经不是你我或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改变的了,已是大势……”
司马尚起身,正当他想要走到宫门的时候,司马恭的声音再度传来。
“若是实在挡不住你皇叔,便打开洛阳吧,给大周留下点元气……”
司马尚脚步一顿,幽幽地说道:“这不还没有释然么……”
随即头也不回迅速离去,只留下神色莫名的司马恭,最后化作长叹。